三
对于历史事件和社会现象的发生、发展和变化,赵翼试图用“势”来解释。势,包括时势和事势,在一般情况下可以理解为“发展的趋势”或“变化的规律”,具有朴素的辩证法的内容。在赵翼看来,“势”隐含在事物内部,决定历史事件的发展方向和变化形态。在《汉儒重灾异》条中,赵翼认为,上古时代,生产水平低下,人的认识能力不足,相信天命,敬天畏天;随着社会进步,人事变动日益频繁,天人关系日趋疏远,事天不如事人,人在社会活动中的份量增加,这是发展规律。《汉初诸侯王自置官属》条阐述西汉诸侯王从专制一方到“惟得食租衣税,贫者或乘牛车”的权力变化过程,指出“法制先疏阔而后渐严,亦事势之必然也”。《公主不讳私夫》条针对西汉董偃事件后,公主贵戚多有违背礼法行为,认为这是“上行下效,势所必至也”。同样,汉初诸侯王行为放纵,是由于分封过早,专制一方,失于教养,“沉溺放恣之中,居势使然也”13。
赵翼从纵向发展过程来考察历史事件,从而突破了就事论事的局限,而且对史事的评论往往具有客观、辩证的效果。如《党禁之起》条,分析东汉党禁的起因和经过,并指出,“汉末党禁,虽起于甘陵南北部及牢修、朱并之告讦,然其所由来已久,非一朝一夕之故也”;《九品中正制》条,通过纵向考察,认为初定制度时,承汉代察举孝廉的乡论遗风,重视才行而不涉及世爵门第,然日久弊生,中正之权操于士族之手,导致“计资定品”,形成“高门华阀有世及之荣,庶姓寒人无寸进之路”。究其原因,赵翼认为,“魏、晋及南北朝凡四百年,莫有能改之者,盖当时执权者即中正高品之人,各自顾其门户,固不肯变法,且习俗已久,自帝王以及士庶皆视为固然,而无可如何也”。他的分析,把九品中正制的利弊融入其本身的发展之中。
赵翼还注意到各时代风俗的殊异,并且力图用“势”来解释。他认为“东汉尚名节”之风与其时选举制度有关,“当时荐举征辟,必采名誉,故凡可以得名者,必全力赴之,遂成风俗”14。同样,六朝清谈玄学也是“风气所趋,积重难返,直至隋平陈之后,始扫除之。盖关陕朴厚,本无此风,魏、周以来,初未渐染,陈人之迁于长安者,又已衰微不振,故不禁自消也”15。其他如《贞观中直谏者不止魏征》、《五代藩帅劫财之习》、《元季风雅相尚》、《明言路风习先后不同》等条,都对当时的社会风气从发展的角度进行评论,分析其渊源和产生的原因。
赵翼用时势或事势观点对许多历史事件进行实事求是的评价。如对武则天,既论及其纳谏知人、政治清明的一面,又指出其荒淫残忍之处。同样,对于宦官、王安石变法、金代考选官吏及推排物力之制、明代政治得失的评价也基本上符合实际。当然,仅用“势之必然”来解释复杂多变的历史事件是不可能完整准确的,而且它虽能解释某些具体问题,但对于整体的历史考察和历史规律的把握是无能为力的。在这方面,赵翼则陷入唯心主义的泥潭之中。
《札记》对于整体历史考察和无法解释的历史事件和政治变动,往往用不可名状的“天”和“气运”来解释。他把“天”看成是冥冥中的主宰,是无形无质的。“天命”通过“气”的运动即“气运”来显现,“气运”是天所昭示,通过自然和社会的有形可觉的变动表现出来,所谓“兴王之运,山川效灵”16即是其例。
赵翼看到汉初统治集团成员绝大部分来自社会下层,得出“汉初布衣将相之局”的结论。又指出西汉中叶,“三代世卿世禄之遗法,始荡然净尽,而成后世征辟、选举、科目、杂流之天下”,认为“秦汉间为天地一大变局”。但他不能真正理解这一变化的根本原因,只好将它归结为“天意”17。在《元世祖嗜利黩武》条中,列举了元世祖穷兵黩武、嗜利贪财的若干史实后,指出“内用聚敛之臣,视民如土苴,外兴无名之师,戕民命如草芥,有一于此即足亡国亡身”,但适逢“兴王之运”,“故恣其所为,而不至倾覆”,由此赵翼得出结论:“三代之下,国之兴亡,全系天命,非必有道者得天下,无道者失天下也。”
除用“天命”、“天意”来解释重大政治事件和社会变动外,赵翼还以“气运”作为其演变的动力。他把王莽代汉说成是汉家“运祚中衰,国统频绝,故王莽得乘便窃位”18。在《东汉诸帝多不永年》条中,他声称,“国家当气运隆盛时,人主大抵长寿,其生子亦必早且多”,把东汉君主早夭、嗣君年幼归结为“气运”衰竭所致。同样,“晋南渡后多幼主嗣位,宋南渡亦多外藩入继,皆气运使然,非人力所能为也”。在《宋齐多荒主》、《周隋唐皆出自武川》、《元初用兵多有天助》等条,都以“气运”来解释历史现象。他还专门搜集材料写成《长安地气》条目,把古代都城自西向东迁移,说成是“气运”演化的结果。他看不到都城变迁过程中的政治、经济乃至军事方面的原因,而用“气运”、“地气”来解释,这显然是极不科学的。赵翼还搜集资料,写成《诵经获报》、《齐文宣帝能预知》、《辽金之祖皆能先知》等条,认为,“开天立极之君,天回旦聪明,自有不可思议者,即后世草昧开创之主,亦必有异禀,与神为谋”。至于“因果报应”之说,《札记》中更是屡屡出现,这些都反映了作者历史观方面的错误。
《札记》着眼于“经世致用”,突破了狭义的考证,综合和评论历史上的重大事件和现象,在当时考据之风弥漫的时代可谓独树一帜,反映了作者卓越的才识。作者对于统治阶级的凶残进行了有力的揭露,对于百姓的苦难深表同情,体现了作者的重民思想。作者还从发展的眼光,对于不少历史事件进行了比较客观公正的评价。当然作者毕竟是封建时代的史学家,不可避免地打上了时代的烙印。《札记》在谴责历代暴政的同时,又对清朝的统治进行颂扬;在同情民众疾苦时,又对农民反抗予以敌视;在用时势和事势的眼光看待历史事件的变化时,又把无法解释的历史现象归结为“天意”,这些都反映了作者的唯心主义历史观。
注释:
1《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
2《廿二史札记·札记小引》,中华书局1962年版。
3《亭林文集》卷三《与友人论门人书》。
4赵翼:《瓯北集》卷四十一,瓯北全集本。
5《瓯北集》卷四十二。
6《廿二史札记》卷五《东汉宦官》、《宦官之害民》。
7《廿二史札记》卷三《汉外戚辅政》。
8《廿二史札记》卷二十《唐代宦官之祸》、《中官出使及监军之弊》。
9《廿二史札记》卷二十《唐节度使之祸》。
10《廿二史札记》卷三十五《万历中矿税之害》。
11《廿二史札记》附录《钱大昕序》。
12《廿二史札记》卷二十一《欧史传赞不苟作》。
13《廿二史札记》卷三《汉诸王荒乱》。
14《廿二史札记》卷五《东汉尚名节》。
15《廿二史札记》卷八《六朝清谈之习》。
16《廿二史札记》卷三十《元初用兵多有天助》。
17《廿二史札记》卷二《汉初布衣将相之局》。
18《廿二史札记》卷三《王莽时起兵皆称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