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清初时期是中国史学史上私家修史的第四次高峰期,这次高潮持续时间长,形成史书多,且史家群体别具特色。以清初而言,私史领域的主流和中坚力量是维护明王朝的史家群体。这一知识分子群体把明朝统治的解体作为政治理想失败的象征,他们一方面力图在政治上有所建树,拯救明政权,另一方面则醉心于文化事业,把纂修史书作为政治理想破灭后的文化归宿。据粗略统计,清初(指顺治康熙两朝)维护明王朝的史家群体约133人,分布于全国各地,其中以江苏省最多,为43人,浙江省次之,为20人,其余依次分布于安徽、上海、福建、广东、湖南、江西、北京、山东、湖北、河北、山西、广西、云南等地。
一、史家群体构成情况
维护明王朝的史家群体的特点是忠于明朝,具有反满,或者说反清思想,且该思想意识在清初保持不变,并通过纂修史书的形式加以表现和发挥。从政治倾向性来说,这一史家群体主要由明遗民构成;就学术研究领域和社会经历而言,则有专门史家、名流学者和抗清殉明志士及其后裔的分别。
1.专门史家。修史为他们所擅长的文化活动。早在明朝末年,这些史家就已经对当时史学界史家专业水准不高,史书滥而不实则居多的弊端有所体察,并在此基础上积极筹备私家修史工作,如谈迁、张岱等。鉴于明代修史事业不够繁盛,修成的史书质量不够上乘,早在明朝末年就已经开始凭借私人之力修史。谈迁的《国榷》始修于明熹宗天启元年(1621),到天启六年(1626)时已经写成初稿,只是由于顺治四年(1647)手稿被盗,才不得不重修。张岱的《石匮藏书》早在崇祯元年(1628)即开始修纂,“十有七年而遽遭国变,携其副本,屏迹深山,又研究十年而甫能成帙”(张岱:《石匮藏书》《自序》)。这些史家继承了明代以来私修史书的成果,其史书在明代末年已经初具规模,但受到明末清初历史动荡的影响和限制,推迟到清初才得以问世。不可否认,这些史书都留有了明清变革的时代痕迹。
2.名流学者。对于这一类史家来说,在学术研究领域他们另有所长,修史并非其专长。他们是诗人、文学家,或者是经学家、子学家等等,在明朝灭亡之前,还不曾在史学领域深入研究探索有所建树。但是,他们具有良好的学术基础,对于修史以及史书有过一些基础性的研究。在明朝灭亡后他们大多隐居不仕,除了穷心于所擅长的学术领域之外,深受时世的影响,把修史作为人生的目标之一,这使得他们在清初私家修史领域也成为颇具影响的学者,如顾炎武、王夫之等人。顾炎武是以经学名家的著名学者,在清初的历史大背景下,他也有史书问世,如《圣安本纪》,同时,兼具史书和地理书特点的《天下郡国利病书》和《肇域志》也是为史学界所称道的上品。王夫之以哲学思想而著称于学术界,但他修纂的《永历实录》在清初私家修史领域确有其独到之处。这一类史家并不以史学而著称,史书并非其学术代表作,但是由于他们是历史事件的当事人,并曾经详细探究考察历史事件的原委,因此,他们的史书不仅反映历史真实,而且颇具思想性。
3.抗清殉明志士及其后裔。抗清殉明志士在明朝灭亡之后,把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到了反清复明的斗争之中,并最终死于明清之际的战火,他们是利用战事的余暇纂修史书,如张煌言、夏允彝等人。张煌言利用作战的间隙修纂了《北征纪略》,而夏允彝的《幸存录》更是在战事非常紧迫的时期完成的,修成《幸存录》后不久就死于清军之手。此外,抗清将领和殉明志士的后裔也成为一支私修史书的队伍,如夏允彝之子夏完淳继承父亲的遗志修《续幸存录》,钱肃乐的族人钱肃润著《南忠记》,吴应箕之子吴孟坚著《南都记略》,苏观生之子苏国祐著《易箦遗言》,瞿式耜的族人瞿共美著《天南逸史》,杨嗣昌之子杨山松著《孤儿吁天录》等。他们继承了父辈对明朝的拳拳之心,修纂史书,来表明自己忠于明朝的政治立场。同时,通过修纂史书,他们也衷心地表彰自己的祖辈父辈在明清之际历史变革时期的高风亮节。
对于维护明王朝的史家群体来说,修史的意义已经超出了史学价值和学术价值本身,而升华为一种生命的动力、斗争的武器、人生的追求,因此他们的史书代表了时代史学的特色,表现出时世对史学的影响。
二、修史动机
作为维护明王朝的史家群体,私修史书的主要动机是为了达到经世致用的最终目的,具体表现为以下几方面。
1.记载明清之际死节之士的事迹,以儆当世之人,愧苟活之人。明清之际为了维护明王朝的利益而献身的英雄人物是这一类史家群体所尊敬和仰慕的对象,他们认为自己与这些死节之士一样从事的是反清复明的大业,只是由于时世所逼,或私人原因,没能跟随先帝于地下,为明王朝流血牺牲,但他们内心的深处却深切向往这种人生境界,因此,在史书中,为明朝死节之士立传,使之传为不朽,并成为现实世界的一种独特的教材,是他们修纂史书的重要原因之一。黄宗羲所谓的孤臣遗老,“心悬落日,血溅鲸波,其魂魄不肯荡为冷风野马者”(黄宗羲:《行朝录》《自序》,《黄宗羲全集》第二册),成为这类史家衷心表彰的人物,这些英雄人物的传记占据了史书的大部分篇幅。如高宇泰在《雪交亭正气录》的序言中很明确地指出,“予正取夫可规避,就而不规□,□而不计者,於冥顽城中,孤行一意,百人愚之,能无一人怜之乎!十人怜之,能无一人愧之乎!得怜且愧者于亿万人之中,人心所繇而不泯,故曰一脉张,不可谓绝,一目存,不可谓土崩,此之谓也”(高宇泰:《雪交亭正气录》《自序》)。存正气,正人心,以明末仁人志士的事迹教育当世之人,是这一类史家群体修史的主要用意之一。
2.总结明朝灭亡以及南明政权相继灭亡的历史经验教训。痛定思痛,探究明朝灭亡的原因是许多史家修史的重要内容。比如查继佐在《罪惟录》中总结明朝灭亡的原因,指出,明朝的兴盛与灭亡是相辅相成的,其兴是因其超越前代五事,“一、崇学;一、优外戚,不事事;一、母后无垂帘之听;一、挂印权归枢部;一、禁官妓。”其亡则是由于五事长期因袭,不加变通,遂形成“外戚优逸,坐致困穷,共权过操,专阃不力,则开国时计所以善后,而积之为贫与弱”(查继佐:《罪惟录》卷一,《帝纪总论》)的局面。史家们视角不同,得出的结论也不尽相同。查继佐是从朝政因循守旧的角度来总结明朝灭亡的原因,吴殳则认为,“夫唐之亡也,指大于臂,威令不行;宋之亡也,奸蠹盈廷,横挑强敌,一二正人不得立朝行政;明则不然,贼无尺土之基,不同于藩镇女真,苟非朝廷事事左计以胫之翼之,岂能肆哉!”(吴殳:《怀陵流寇始终录》《序言》)根据吴殳的看法,明朝政府对农民军征剿不利是造成明朝灭亡的主要原因。戴笠的评价又有不同,他“寻索久之,而后知国之致亡,祖功宗德,天时人事均有之,非尽流贼之罪,贼岁凶狡绝人,亦藉成就者之力也”(戴笠:《怀陵流寇始终录》《自序》)。其他还有很多看法,在此不一一列举。
3.感叹世事,叙述史家自身在战乱环境中的惨痛经历。一些史家在明朝灭亡后隐居不仕,修史成为他们生活的重要内容。“余(文秉)年来屏居深山,先世遗书,一散不可复返,日长如年,追忆家庭见闻,辄录片纸投入瓮中;至今春而瓮且满矣,因出己见,稍为次第”(文秉:《先拨志始》《自序》)。隐居山野的遗民生活愁苦无聊,漫长而乏味,追忆过往经历并见诸于文字既可以打发时间,又可以寄托情怀,文秉对修史动机的自我认识,与其他史家不谋而合。黄宗羲在《海外恸哭记》的序言中说到清初南明的臣子中有多人作诗,除了以诗名家的学者之外,也有很多是以前不曾写诗的,“愁苦之极,景物相触,信笔成什”。为了说明当时士人的愁苦之状,黄宗羲以杜甫作为比较的对象,杜甫是以感叹时世而著称的诗人,而当时士人对于时世的感叹,“即起杜甫为之,亦未有以相过也。岂天下扰扰多杜甫哉,甫所遇之时,所历之境,未有诸臣万分之一,诸臣即才不及甫,而愁苦过之,适相当也”(黄宗羲:《海外恸哭记》《自序》)。清初这些为明朝守节的士人经历着人生的痛苦,政治上失去凭借,经济上孤立无援,精神上惨遭打击,他们的人生陷入进退失据的两难境地。李逊之的描述极为生动,他长叹道,“呜呼!今日而追溯昌启与崇祯,正如白头宫女谈天宝遗事,又如桃花源中人重话先秦,不知其在龙汉劫前,有不令人长叹而深思者哉!”(李逊之:《三朝野记》《自序》)沧海桑田,世事变幻,许多史家对于时世的评论都是在记述个人的惨痛经历的基础上进行的。
4.征实纠误。史家们对野史流传不实非常不满,力求纠正野史的谬误,展示历史的真实状况。如钱澄之看到了许多关于南明永历的野史,不满于野史记载的不确切和不完整,出于史家的责任感,遂私修史书《所知录》,以澄清是非。钱澄之在永历朝为官的时候就已经养成了良好的习惯,“略有见闻,随即记录”,再加上“平生好吟,每有感触,辄托诸篇章”,所以对永历事迹多有记载。但是,“出岭时频遭兵掠,是编为小儿法祖藏诸败絮中,乃得存归而深匿之,将作井中史矣。儿没十余年,不忍发笥检视,而伪说横行,颠倒悖谬,无处置嘴,付之长叹而已。近见野史中亦见有传信者,然皆得诸风闻,其中成败是非,本末曲折未经亲见,故不能深悉也”(钱澄之:《所知录》《凡例》)。把纠正野史之非视为自己的责任,钱澄之以此为动力辑录见闻,修成史书。吴炎与潘柽章相约修《明史记》也是鉴于对野史失实的义愤,“尤可恨者,东南鲰生辈,以传奇小说之伎俩,自诩董狐,或窃得故人枕秘,从而敷衍。成其立言之旨,不过为目前一二有力之人雪谤地,不惮丑诋故君,移易日月以迁就之,纵能昧心,独不畏鬼曮乎?”(吴炎,《今乐府序》)出于对野史的愤怒和不满,很多史家拿起笔来,记述他们所知道的真实的历史。
5.存留有明一代的历史,以免其湮没不传。“国可灭,史不可灭”(瞿共美:《东明闻见录》《自序》),“国史既亡,则野史即国史也”(黄宗羲:《弘光实录钞》《自序》),在政治理想破灭之后,维护明王朝的史家群体把为明朝修史当成最后的人生目标,他们重视历史材料的拾掇,积极投身于修史事业。据夏燮记载,“况自六等定案,西曹之献墨未干,东林之史笔成冢,凡科参厂疏片纸只字之留,被明季诸遗老掇拾殆尽”(夏燮:《启祯两朝剥复录》《序》)。明朝虽然灭亡了,但是明朝的历史不能就此沉寂。《东林列传》的作者陈鼎“惧史之失传也,乃囊笔奔走海内,舟车所遇,足迹皆至,计二十余年,兼访死难死事忠臣义士,得四千六百余人,节妇列女在外,择其事实。作忠烈传六十余卷”(陈鼎:《东林列传》《自序》)。吴邦策在甲申国变的当日,“目击心恸,恐变生仓促,若使一时铁笔无传,必致千秋信史失实,苦心搜访,并吏部告示、名字私记,藏之发中”(吴邦策:《国变录》《自序》)。姚宗典在《存是录》的自序中说,“存是录者,存其是而其非即附著焉。若国家大事之是非不明于天下,何以为殷鉴哉!况国既亡矣,万历以后,文献不足征矣,百世而下,讲究失实,宗典有隐痛焉”(姚宗典:《存是录》《自序》)。因国史未就,史家们把对忠明爱明的赤诚之心寄托于史书,以史书抒发政治怀抱,以史书发泄对现实人生的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