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先生是从“真与美结合”的角度使用“史蕴诗心”命题的。这一命题的虚无主义指向,即历史著作无法摆脱艺术性的叙述方式,因而必然无法完全再现历史真实的意涵, 汪先生不予认同。史蕴诗心,诗含史笔,二者有交叉。但是,诗所含之史笔,主要不在事实(fact),而在真实(reality)层面。反之,史所蕴之诗心,却往往在事实层面,不在真实层面。对此, 汪先生认为,只要遵守钱锺书所说的“史必征实”原则,即使史家尽情描写人物的内心世界,拟作“历史现场”,也决非杜撰,“虽具文学兴味而不失实”(第213页)。我以为, 汪先生这一观点,足以破解所谓“史学无法离开文学,因而不真实”的指责。
说到后现代史学,不能不提到海登·怀特的名著“Metahistory”。这个词的流行译法是“元史学”或“元史”。 汪先生则译作“后设历史学”(第205页)。我认为 汪先生的译法更贴切。因为, “元”是开始、居首的意思,而怀特的立意,乃是“设”于“文本背后”的史学。这种史学,怀特归纳为几个诗学模式。其中一个,叫做contextualism,一般译作情境论或语境论,而 汪先生译作“上下文的”(第207页),让人有脱掉西服、换上便装的亲切感。
早在1976年, 汪先生就发表文章专门介绍法国年鉴派史学,由此而成为第一位用中文介绍这一世界著名史学流派的作者。但是,他始终不赞成将此派称作“年鉴学派”,坚持音译为“安娜学派”。因为,“年鉴”只是该派学报的简称,而“年鉴”式的史学撰述,正是此派“不屑一顾”的。惟有“安娜学派”之“雅名”,才能“充实其实质内涵”(第66页)。此外,颇为时髦的Hermeneutic, 汪先生主张采用钱锺书所使用的“阐释”,不用“诠释”(第186页)。这些,都值得学界重视。
不过,笔者以为,安娜学派的贡献,主要在研究对象的改变与范围的拓展上。具体说,就是改“由上向下看的史学”而为“从下向上看的史学”,将史学对象从政治、军事、外交等领域,下移到经济、社会、文化;将对角色的关注,转移到舞台及背景。但在方法论与认识论上,建树不多。该派史家的特长,也多以功力见长,而短于思想。所以,有人指责他们构建的是“没有人的历史”,是专注于“结构的强制性”的“决定论”(第72页)。反之,西方固守实证主义原则的史学家,往往利用安娜学派来对抗后现代主义。 汪先生指出了该派史家忽视人与环境相互关系的不足,似还可作进一步的剖析。
中国学人评议
对汤因比和钱穆,作者评价不高。特别是对钱穆,多有批评。众所周知,有两部名为“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的著作,一部出自梁启超,一部出自钱穆。直到今天,我国学者论清初以来的学术流变,尚难脱离二书的架构。不过,在 汪先生看来,钱书的优点,亦不过与梁启超大同小异,而缺点,则远在梁氏之上。这里,我们隐然可以感受到 汪先生与钱穆弟子余英时在学术向路上的对峙。
对清代史学思想家章学诚, 汪先生也大唱反调,认为章氏是一位忠实的儒者,并未摆脱传统儒家史观的藩篱。章氏著名的“六经皆史”命题,也绝无抑经、代经、抗经之意。许多现代学者一味推重章学诚的创辟与进步,甚至超越时代,却忽略了章氏诚强烈的卫道色彩。其实,章学诚的经世思想,在当时并不特殊,在清代学术思想上,也很一般(第220页)。笔者认为, 汪先生的这些看法,是符合实际的。
就综合素养而言, 汪先生最推崇的,是钱锺书。或许正是受了钱锺书的影响,书中对陈寅恪的“以史证史”方法,有所批评(第200页)。这对一位陈寅恪研究专家来说,大概不会感到轻松吧!不过, 汪先生对“隐秀”的阐释,我觉得还有商讨的余地。 汪先生的阐释,集中在表述手法、文笔技巧上。我觉得,这个词主要是指主旨与形式的关系。“隐”是主旨,不能直言说透;“秀”是形式,要有美感和个性。所以刘勰说:“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又说:“若篇中乏隐,等宿儒之无学;句间鲜秀,如巨室之少珍。”可见隐秀的意思,是说内容与形式、主题与表现应该有机统一,恰好好处。而刘知几所说的“显晦”,则主要是指表现手法,没有涉及文本的主旨与内容。这一点, 汪先生似乎还可以作进一步的辨析(第170页)。
从近代史学史的角度看, 汪先生最推崇章太炎。他说,不应仅仅把太炎当作当旧学的殿军,更应看作新学的开山,如此才能看清章氏的价值(第123页)。为此, 汪先生给章太炎做了与梁启超并驾齐驱的“中国现代史学先驱”的定位。但是, 汪先生论述太炎与现代史学关系的三个连接点(历史发展、现代信史以及民族主义史学观点),我感觉既非现代史学所独有,也非章氏所能独占。而且,结论部分说章氏仍是传统式的通儒、现代史学史应有他的一席之地云云,也与“开山”、“先驱”的定位有所抵牾。其实,无论从史学著作的数量,还是史学思想的阐发,以及在史学史上发挥的作用来看,章都无法与梁启超相比。当然,他在史学史上占一席之地,是毫无疑义的。
汪先生对传统史学充满感情,毫不客气批评西方学者的误读、曲解,很有说服力。不过,个别论断,似还可进一步明晰。例如他说,儒家与极权专制并不协调,主宰不了帝制,更主宰不了史学(第89页),但又说,中国传统史观“大致以儒家价值为本,为大一统的中央政权服务”(第110页)。两者的关系,还可申论。
“九章”一词,在中文中有特定涵义。我想,汪先生采此书名,虽源自章节安排,大概也不无隐含吧!《史学九章》,研几探微,穷理析义,堪称华好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