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时代,是一个玄风兴盛的时代。玄学作为一种时代哲学思潮,对于这一时期各种学术思想都产生了重要影响,史学当然也不例外。《后汉纪》的作者、东晋史家袁宏,其史学思想就深受这一时代思潮的影响。他是一位具有玄化倾向的史学家,援玄入史、玄儒合一,是其史学思想的基本特征。
一、“道明其本,儒言其用”
儒道关系,或曰名教与自然的关系,是魏晋玄学的一个重要品题。正始玄学的代表人物何晏、王弼提出了“名教本于自然”的观点。与汉儒董仲舒“名者圣人所发天意”的观点不同,王弼认为纲常名教是从“无”或“道”这样的精神本体之中产生的。他说:“始制,谓朴散始为官长之时也。始制官长,不可不立名分,以定尊卑,故始制有名也。”[①]在此,王弼曲解了《老子》的原意,却肯定了“名”——封建纲常是“朴散为器”的结果,这个“朴”就是“道”、“无”或“自然”,这就为名教寻找到了形上依据。王弼还直接了当地说,“道”是“五教之母”(指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古今不同,时移俗异,但是五教之母是不变的。[②]人们只有用道家“自然无为”的原则,才能维护和挽救名教。“竹林名士”的代表人物嵇康、阮籍,由于不满司马氏打着名教的旗号改朝换代、诛杀异己,在玄学理论上则公开诋毁名教,尊崇老庄,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思想,将名教与自然对立起来。如嵇康作《难自然好学论》,要求人们摆脱由当权的统治者“造立”出来的名教的束缚。他说:“造立仁义,以婴其心;制为名分,以检其外;劝学讲文,以神其教。故六经纷错,百家繁炽,开荣利之涂,故奔骛而不觉。”当然,嵇康、阮籍反对礼教,主要是针对司马氏假礼教而言的。此后,同为“竹林七贤”之一的向秀作《庄子注》,郭象又据此加以发挥,他们提出了“名教即自然”的主张,强调自然与名教的统一性。如《逍遥游》篇注文就说:“夫圣人虽在庙堂之上,然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认为讲究礼教法制的圣人,他们在精神上却是绝对逍遥自在的。
以上玄学家所论名教与自然的关系,除去嵇康、阮籍要“越”司马氏假名教、将名教与自然对立外,其基本精神都是强调名教与自然的统一性。玄学家们关于名教与自然之关系的论述,对史学家袁宏的名教观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并且明显地反映到他的历史撰述与评论之中。
首先,从《后汉纪》的撰述宗旨来看。袁宏对历史撰述旨趣的认识,与以往史家不尽相同。司马迁撰写《史记》,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为宗旨;班固作《汉书》,旨在使当代君主扬名于后世,冠德于百王;而袁宏作《后汉纪》,则公然宣称:“史传之兴,所以通古今而笃名教也。”[③]明确认为历史撰述的目的,就是为了“通古今而笃名教”。从这种历史撰述宗旨出发,袁宏对《左传》以来的史籍宣扬名教的情况进行了认真考察:
丘明之作,广大悉备。史迁剖判六家,建立十书,非徒记事而已。信足扶明义教,网罗治体;然未尽之。班固源流周赡,近乎通人之作;然因籍史迁无所甄明。荀悦才智经伦,足为嘉史,所述当世,大得治功已矣;然名教之本,帝王高义,韫而未叙。[④]
在此,袁宏对左丘明、司马迁、班固和荀悦等著名史家的历史撰述一一进行点评,肯定《左传》“广大悉备”,《史记》“扶明义教,网罗治体”,《汉书》为“通人之作”,《汉纪》“足为嘉史”。但是,如果从“笃名教”角度而言,袁宏对这些史著都不太满意,指责它们“然未尽之”、“韫而未叙”。而这,也正是袁宏为什么要撰写《后汉纪》的原因所在:“今因前代遗事,略举义教所归,庶以弘敷王道。”[⑤] 这就是说,《后汉纪》“通古今而笃名教”,根本上还是为了“弘敷王道”。
袁宏关于历史撰述旨趣的论述,与他对名教与政治之关系的理解是分不开的。他说:
治之兴所以道通,群心在乎万物之生也。古之圣人知其如此,故作为名教,平章天下。天下既宁,万物之生全也。保生遂性,久而安之,故名教之益,万物之情大也。当其治隆,则资教以全生;及其不足,则立身以重教。然则教也者,存亡之所由也。夫道衰则教亏,幸免同乎苟生;教重则道存,灭生不为徒死,所以固名教也。[⑥]
袁宏将名教的作用看得很重,认为它是“存亡之所由”,古圣王就是利用它来“平章天下”的,因此,政治兴盛时要“资教”,政治衰败时更要“重教”。在评论历史上王权更替和治乱兴衰问题时,袁宏说:
夫君位,万物之所重,王道之至公。所重在德,则弘济于仁义;至公无私,故变通极于代谢。是以古之圣人,知治乱盛衰,有时而然也。故大建名教以统群生,本诸天人而深其关键,以德相传,则禅让之道也。暴极则变,变则革代之义也。废兴取与,各有其会,因时观民,理尽而动,然后可以经纶丕业,弘贯千载。[⑦]
这里袁宏明确表达了两个思想,其一是肯定历史的治乱兴衰与政权的废兴取与,都是“有时而然”和“各有其会”的,也就是说,这是历史变易的一种必然之理。因此,从历史上政权更替的两种形式而言,无论是禅让还是革代,也都是历史发展的一种必然之势。其二是强调“大建名教”与“观民”的重要性,名教是用来“统群生”的,是维系社会与政治的一种礼制,因而也是直接关系到历史治乱兴衰的,必须“大建”;而“观民”是观察民众对所建名教的反映,而名教的本质内涵是“德”,统治者推行德政,就必然会得到民众的拥护,而滥施刑法,政权就必然会被“革代”。
值得注意的是,袁宏不但重视从“通古今”中论证名教的重要性,体现了史学家的本色,而且重视探寻名教的天地之性与自然之理,从而使他的名教观具有了明显的玄化倾向。在揭示名教的本质时,袁宏作如是说:
夫君臣父子,名教之本也。然则名教之作,何为者也?盖准天地之性,求之自然之理,拟议以制其名,因循以弘其教,辩物成器,以通天下之务者也。是以高下莫尚于天地,故贵贱拟斯以辩物;尊卑莫大于父子,故君臣象兹以成器。天地无穷之道,父子不易之体。夫以无穷之天地,不易之父子,故尊卑永固而不逾,名教大定而不乱,置之六he,充塞宇宙,自今及古,其名不去者也。未有违夫天地之性而可以序定人伦,失乎自然之理而可以彰明治体者也。[⑧]
这段话有两层含义,一是肯定名教之本是讲君臣父子关系;二是强调君臣父子的高下、尊卑关系是“天地之性”和“自然之理”,因而是永恒不变的。在此,袁宏以“天地之性”和“自然之理”来论说名教,强调名教的自然本性,这显然是以道家自然无为的观念来解说传统儒家的名教观的,明显打上了玄学家的痕迹。吴怀祺先生认为,“袁宏把儒家的礼制,纳入到道家的‘自然无为’的理论体系中去。它既不同于董仲舒的纲常说,也有别于原始的道家的自然无为说。”[⑨]因而是一种玄学名教观。
其次,从《后汉纪》的学术发展观来看。在袁宏以前,西汉初年的史家司马谈撰写《论六家要指》,东汉初年的史家班固在刘歆《七略》的基础上编成《汉书·艺文志》,都对中国古代学术发展史进行过重要总结。从学术分类而言,司马谈的《论六家要指》以阴阳、儒、墨、法、名、道“六家”涵盖先秦诸子学术;班固则在司马谈学术分类思想基础上,接受了刘歆《七略》提出的“十家九流”说,其中“九流”是在司马谈六家基础上外加纵横、杂、农三家而成,而“十家”则是在“九流”之后附以小说家。从学术旨趣而言,司马谈崇尚道家,因而他的学术总结是从道家角度出发的;班固崇尚儒家,他的学术总结当然是从儒家角度出发的。对于司马谈、班固这种“支流区别”、学术归宗的做法,袁宏是给予肯定的,他说:
昔仲尼没而微言绝,七十子丧而大义乖,诸子之言纷然散乱,太史公谈判而定之以为六家,班固演其说而明九流。观其所由,皆圣王之道也。支流区别,各成一家之说。夫物必有宗,事必有主,虽治道弥纶,所明殊方,举其纲契,必有所归。寻史谈之言,以道家为统;班固之论,以儒家为高。[⑩]
上述数语,袁宏一方面对此前中国古代学术分类史进行了总结,肯定了学术归宗的重要性;另一方面他分辨出了司马谈与班固学术旨趣的不同,认为前者是“以道家为统”,后者则是“以儒家为高”的。
与司马谈、班固相比,袁宏关于学术分类的思想不同于班固,而与司马谈大体一致,也是以道、儒、阴阳、名、法、墨六家划分学术家派的。所不同的是,《论六家要指》旨在评述六家之短长,而袁宏的六家之论旨在分析其产生的原因,如他说:“患万物之多惑,故推四时以顺,此明阴阳家之所生也。天下扰扰,竟故辩加位以归真,此名家之所起。畏众寡之相犯,故立法制以止杀,此法家之所兴也。虑有国之奢弊,故明节俭以示人,此墨家之所因也。”[11]
更为重要的是,袁宏的学术思想旨趣与司马谈、班固皆有所不同,司马谈崇道,班固崇儒,而袁宏论学术宗旨则是从玄学的立场出发的,他说:
尝试论之曰:夫百司而可以总百司,非君道如何情动,动而非已也。虚无以应其变,变而非为也。夫以天下之事而为以一人,即精神内竭,祸乱外作。故明者为之视,聪者为之听,能者为之使。惟三者为之虑,不行而可以至,不为而可以治,精神平粹,万物自得。斯道家之大旨,而人君自处之术也。夫爱之者,非徒美其车服,厚其滋味;必将导之训典,辅其正性,纳之义方,闲其邪物。故仁而欲其通,爱而欲其济,仁爱之至,于是兼善也。然则百司弘宣,在于通物之方,则儒家之算,先王教化之道,居极则玄默之以司契,运通则仁爱之以教化。故道明其本,儒言其用,其可知也矣。[12]
从上可知,袁宏与司马谈一样,都崇尚道家无为而治的政治理念,然而他却更加强调“虚无”、“不为”、“居极玄默”的君王“自处之术”;他与班固崇尚儒家也有相通之处,重视儒家思想在政治实践中的效用,不过在对儒道关系进行表述时,他则明确提出了“道明其本,儒言其用”的思想。“道明其本,儒言其用”八个字,堪称为袁宏玄学思想的经典表述,同时也是他从玄学角度对中国古代学术发展趋势的一种总结,正如吴怀祺先生所说的,“他是以玄学家的眼光认识学术的变化,又反映儒道合流的趋势。”[13]
二、为政“贵在安静”
“有无(动静)”问题,是魏晋玄学关于宇宙本体论的重要品题。何晏、王弼是玄学中“贵无”论的创始者,据《晋书·王衍传》载:“魏正始中,何晏、王弼等祖述老庄立论,以为天地万物皆以无为本。无也者,开物成务,无往而不存者也。阴阳恃以化生,万物恃议成形,贤者恃以成德,不肖者恃以免身。故无之为用,无爵而贵矣。”这段话概述了何晏、王弼创立的“贵无”哲学及其思想特征。从这种“以无为本”的观点出发,何晏、王弼探讨了“无”和“有”的关系。王弼说:“天下之物,皆以有为生。有之所始,以无为本。将欲全有,必反于无也。”[14]因此,人们应该“崇本以举其末”。[15]王弼还明确认为“老子之书其几乎!可一言而蔽之,噫!崇本息末而已矣。”[16]何晏、王弼“贵无”思想的提出,奠定了魏晋玄学的理论宗旨。与何晏、王弼从道家“自然无为”思想出发鼓吹“崇无”论相反,西晋裴頠著《崇有论》鼓吹“崇有”[17],则是从儒家立场出发的。在裴頠看来,玄学“贵无”而“贱有”,则必然会破坏礼教与政教。《崇有论》说:“贱有则必外形,外形则必遗制,遗制则必忽防,忽防则必忘礼。礼制弗存,则无以为政矣。”裴頠也具体探讨了“有无”问题,《崇有论》说:“夫至无者,无以能生,故始生者,自生也。自生而必体有,则有遗而生亏矣。生以为己分,则虚无是有之所谓遗者也。”在裴頠看来,“无”不能生“有”,万物之生是自生,而以“有”为体,失去“有”也就丧失了“生”,因此“虚无”是不能产生“有”的。应该说,裴頠的本体论具有朴素唯物主义倾向。到了向秀、郭象作《庄子注》,则提出了“独化论”,主张有无统一说。就“有无(动静)”之辩来说,《庄子注》的观点是与裴頠一致的,认为“无”不能生“有”,所以《知北游篇》注云:“有之为物,虽千变万化,而不得一为无也。”但是,《庄子注》肯定“有”便是运动变化本身,“有”就是“独化”。在“有”的“独化”过程中,一切事物现象都会即生即灭,“皆在冥中去矣”,也就是《序》文所谓“独化于玄冥之境”。而“玄冥”即是虚无,于是乎,《庄子注》在承认“有”、“化”绝对性的同时,又逻辑地推导出了“有而无之”、“有无”统一的结论,其具有朴素唯物倾向的本体论也就滑向了相对主义。
魏晋玄学关于“有无(动静)”问题的论辩,对于史家袁宏的史学思想也产生了重要影响。应该说,袁宏的玄学观主要是受到了何晏、王弼“贵无”论的影响。反映在具体治政理念上,则是强调本着道家“自然无为”的精神,以“贵在安静”为治政原则。袁宏说:“古之有天下者,非欲制御之也,贵在安静之。故修己无求于物,治内不务于外。”[18]这是袁宏玄化政治主张的典型表述。在他看来,政治只求静,不务动;只求修己,不求于物;只求治内,不务治外。一言以蔽之,就是要清静无为。从这样一种玄学史观出发,袁宏对过往的政治历史进行了评述。
首先,袁宏主张法先王无为之道。众所周知,传统儒家是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主张法先王的,袁宏承继了先儒们崇尚古圣的思想,却赋予其中以玄学的内涵。与先儒一样,袁宏评述历史,也是截然将历史分成三代以前和五霸秦汉两段的,认为三代以前是天下大治,而五霸秦汉时天下却得不到善治。造成这种现象的根源在哪里呢?对此,袁宏从玄学的角度作了评说:
自三代已前,君臣穆然,唱和无间,故可以观矣。五霸、秦、汉其道参差,君臣之际,使人瞿然,有志之士,所以苦心斟酌,量时君之所能,迎其悦情,不干其心者,将以集事成功,大庇生民也。虽可以济一时之务,去夫高尚之道,岂不远哉![19]
在袁宏看来,三代已前与五霸、秦、汉时期统治者的根本区别,是三代已前的君臣“穆然”,而五霸、秦、汉时期的君臣则“瞿然”。换言之,前者推行的是一种无为之道,而后者则是一种有为之道。因此,尽管五霸、秦、汉时期的君臣通过积极有为,也能成一时之功,却与高尚的无为之道相去甚远。很显然,袁宏与先儒不同,他是从玄学的立场去评判和肯定三代以前的政治的。
袁宏认为,先王“穆然”之政在制度上的具体表现,便是推行分封制。法先王,就应该要依循先王所推行的分封制度。袁宏结合周代以来的历史事实,肯定了以公、侯、伯、子、男五等爵分封天下的好处:其一是能“公天下”。袁宏说:“帝王之作,必建万国而树亲贤,置百司而班群才。所以不私诸己,共乡天下,分其力任,以济民事。”其二是能安天下。袁宏认为,分封制之所以能长期推行,很重要一点是它能确保国家长治久安。他说这种体制“虽元首不康,诸侯不为失政;一国之治,天下不为之乱。故时有革代之变,而无土崩之势。”与此相反,“郡县之立,祸乱实多。君无长君之民,尊卑迭而无别,去来似于过客。人务一时之功,家有苟且之计。……一人休明,则王政略班海内;元首昏暗,则匹夫拟议神器。” 在袁宏看来,郡县制既缺乏政治推行的连续性,使人贪一时之功;又把国家安危完全维系于君主一人之身,君明则天下治,君昏则天下乱。由此袁宏得出结论:“夫安危之势著于古今,历代之君莫能创改,而欲天下不乱,其可得乎?呜呼,帝王之道可不鉴欤!”上述“公天下”,是从道德层面而言的;而“安天下”,则是从政治效能而言的。除此之外,在袁宏看来,分封制还有一个重要好处,那就是为政“简易”,这显然是从玄学角度而言的。袁宏认为,在分封体制下,天子虽然富有天下,而政事却不出王畿;诸侯虽然为政一方,而政刑却不出封域。因此,这样的政治体制“众务简而才有余,所任轻而事不滞”,简易而有效率。[20] 袁宏还明确指出,为政简易与否,是区分三代圣王政治与五霸、秦、汉政治的一个重要标准。他认为三代圣王为政都是“顺人心以济乱,因去乱以立法”的,一切本着顺民、实用和简易的原则;相反,后世政治则是“政繁民弊,牧之者忘简易之可以致治,御之者忽逆顺之所以为理。……于是乎变诈攻夺之事兴,而巧伪奸吏之俗长矣。”[21]因此,效法先王政治,最重要一点就是要以简易为治政原则。由此可见,袁宏关于分封制的评述,是蕴含其玄学思想于其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