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主要关心和研究客观历史的问题,转移到在关心和研究客观历史的同时也关心和研究史学自身的问题。这是本世纪来史学研究的一大变化和特点。有关历史认识主体性问题的研究,就是在这种变化中产生的新课题之一。历史认识的主体性,通常是指历史认识主体在历史研究活动中的能动性、创造性和自主性,表现为认识主体对历史认识的自觉意识和自觉追求。认识主体对对象的自主选择和主体对对象的观念创造等。有关主体性问题,在西方史学界曾引起长久的探讨和争论,其中心问题是:主体性是否是历史认识活动所必需?主体性的存在将给历史认识产生怎样的影响?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主体应该肯定、强化和高扬它?还是抑制、摆脱和消灭它?本文结合西方史学史上有关主体性问题的各种理论和观点。就上述问题谈一些不成熟的看法,就教于史学界的同仁。
一
在西方史学史上,有关主体性问题的争论和分歧,可以19世纪的客观主义史学【此处仅指兰克学派的史学思想】和当代主观唯心主义、相对主义史学思想为代表。
总的说来,客观主义史学家们把主体性看作是一种消极的东西,主张抑制它、摆脱和消灭它,并相信经过自身的努力是可以摆脱主体性的纠缠。历史研究的日的是客观如实地说明历史。要达到这个目的,必需让历史自己来说话。妨碍和影响历史认识的客观性、真实性的主要威胁来自主体自身。为此,他们设计出种种方法,规定各种研究的原则,努力想净化历史认识过程,帮助主体抑制、摆脱和消灭主体性。在他们看来,历史学家应是一个完全客观的人,一面镜子、一种工具,主体一旦抑制、摆脱了主体性,就可以达到“如实地说明历史”,达到不是我在讲历史,而是历史通过我的嘴来讲【历史学家菲士泰尔·库朗热语。见《当代史学主要趋势》第1,2页。
客观主义的史学思想受到了当代史学家的怀疑和批评,其中尤以主观唯心主义和相对主义史学家的批评最为严厉。他们认为,历史事实本身并不会说话,只有当历史学家耍它们说,它们才能说,让哪些事实登上讲坛说话,按什么次第讲什么内容等,都是由于史学家决定的。事实就象一只袋子,你不放一些东西在里面,它是站不起来的。他们强调历史认识中的主体性和从主体方面去理解历史认识活动。有的说在历史学家制造历史事实之前,历史事实对于任何历史学家而言都是不存在的,有的说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历史就是过去的思想在历史学家心灵中的重演,有的说历史是历史学家的经验,历史不是别人而是历史学家“制造出来”的,写历史就是制造历史的唯一办法。但是。他们从主体方面出发,得到一个与客观主义史学家相似的看法,即仍然把主体性看作是影响历史认识客观性的消极因素,或者说主体性和主体效应的结果必然是造成认识的主观性和相对主义,主体性即主观性。“他们认为过去的知识是通过不止一个人的头脑而流传下来的,并且是经过他们‘加工处理过’的。因此,这种知识不可能包括一些基本的,与个人无关的、任什么也改变不了的因素……,既然所有的历史判断都牵涉到人和观点,而此人此一观点跟彼人彼一观点又各有千秋,因而便不会有‘客观的’历史真实了”【《历史是什么》第2页】。
于是,我们便面临着这样一个问题:我们应该象客观主义史学那样,抑制、摆服和消灭主体性去追求历史认识的真实性,还是象主观唯心主义、相对主义史学那样,肯定、强化和高扬主体性而放弃、牺牲历史认识的客观性呢?
二
当代思维科学的研究已经证明,认识总是在主体先存的认知图式的统摄下进行的,相对于认识客体来说,主体总是处于一种主动态势和能动状态,没有主体的主动干预,没有主体认知图式的操作和运转,认识活动是无法进行的,主体对客体的认识也无法获得。历史认识活动也不例外。
客观主义史学对主体性的排斥和对主体效应的否认,主要由于两方面的原因。一方面是出于对19世纪前历史哲学的反叛。他们看到了理论和观念粗暴地歪曲历史的事实,认为思辨式的研究方法是历史哲学家们构建理论体系的思想工具。为此,他们把历史讲究的目的和任务规定在对历史事实的发现和确定,而无需对事实提什么问题。他们反对对历史进行任何抽象、概括和评价,认为只有感性直观才能为我们提供确切可靠的历史认识。从这个意义上说,实证主义史学思想是由它所肩负的批判历史哲学的历史使命所规定的,也是史学思想发展史上合乎逻辑的一环。但是,他们由怀疑和否认错误的抽象思维而错误地怀疑和否认一切抽象概括和评价。由怀疑和否认主体性的负效应而错误地排斥主体的一切作为。试图以抑制、消灭主体来净化历史认识过程,保全“历史的贞洁”,这实际上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现代西方历史哲学译文集》第87页、第233页】。另一方面是出于他们对历史认识活动的直观理解,即完全从客体方面来理解历史认识的发生问题。他们认为历史认识不是产生于主体与客体的相互关系和史学实践之中,而是产生于客体对主体的给予,主体只是一种被动、消极和等待着被给予的工具。这种理解很符合日常生活的经验,但在逻辑上却存在着深刻的矛盾。
客观主义史学对历史认识的本源问题持一种客观主义的态度。即肯定历史认识对象是先于认识、独立于认识主体之外的客观实在,并把它看作是历史认识的基础和前提。但是,一旦把对认识本源问题的理解直接搬入认识发生问题的讨论中,简单地把物质决定意识等同于客体决定主体,就会产生这样一个矛盾;既然主体只是等待着被给予的消极的工具,那么凭什么说对象是先于认识和独立于认识主体之外的客观存在呢?因为上述判断本身就是认识的结果。无条件地承认在认识(给予)前的对象的独立存在,不就是承认了有一种可以不通过给予的认识吗?有一种先于认识的认识吗?
同时,用给予的观点也很难解释具体的历史认识活动,在一般的认识活动中,尤其是在感性认识阶段的感觉层次上,认识还可以用“给予”来描述,还可以感官与对象的关系来说明;那么历史认识活动,即使是感性的认识阶段(如历史事实的确定和发现)也总是表现为思想与对象的关系。思想所把握的总是一般性的规定,思想与对象的关系总是表现为普遍性概念和个别性事实的结合。如果主体只是一种被动、消极的工具,自在的事实又怎么会变成我们现实研究活动的客体呢?主体对客体的认识又是如何实现的呢?
只要仍抱着以客体为中心,让主体围绕客体旋转的思维形式,上述矛盾就无法解决。解决的途径,就需要从主体方面来理解历史认识活动。从这个意义上说,当代主观唯心主义、相对主义史学肯定、强调主体性是有积极意义的。从忽视、否认主体性到肯定、强调主体性,意味着历史学家对自身研究活动的深入,意味着史学思想上的一个进步。值得注意的是,长期以来,对史学研究主体性的误解和种种摆脱,抑制和消灭主体性的努力,已经把历史学家对自身的理解和史学实践引入歧途【罗素在《人类的知识》里曾说,摆脱主体性的愿望,已经在有关的认识沦方面,把一些近代哲学家引入了迷途】。如对历史认识真理的绝对主义态度;热衷于历史事实的确定,而对发现规律少有问津,只注重对史料的考订鉴别,而不愿对史事作概括、综合和评价等。
三
与主观唯心主义、相对主义史学相反,我们认为,主体性的存在并不必然会消失掉历史认识的客观性,主体性并不等于主观性。这种不等于的依据,来自主体具有的“天赋”能力,表现为主体认知图式与客观历史图式的同构或一致性。主体的认知图式是先存的,但不是先验的,它是主体在后天的教育、学习和史学实践中逐步形成的。人类的知识具有连续性和继承性的特点,前辈史学家们的研究成果总是为后来的史学家创造和提供了一定的知识、理论框架和思维模式,后来的史学家们通过纵向的历史联系和横向的社会联系,通过信息的传承和交流,在前人的基础上形成自己的认知图式,从事新的历史认识活动。更重要的是,历史学家的认知图式并非是主体自身的主观建构,“主体绝对不能随意地好象玩一个游戏或画一幅画那样来自由地安排结构”【皮亚杰;《结构主义》,第43页。】。从根本上说,主体的认知图式是客观历史图式的内化和积淀。客观历史就共本质而言是受一定规律支配的并具有自身的联系和秩序。这种规律、联系、秩序的最普遍的关系在一定意义上形成了客观历史的图式。通过史学实践,多种多样的历史图式转化为语言,概念等,最后又内化和沉淀为主体的认知图式。在历史认识活动中,一方面是认识主体用先存的认知图式去建构客观历史的图式,另一方面认识主体以客观历史的图式为蓝本不断地重建自己的认知图式。随着主体认知图式的不断重建,主体的认知图式就能越来越逼近客观历史的图式,主体也就能越来越客观、越来越真实地反映客观历史、认识的主体性并不会消失掉认识的客观性。相反,认识的客观性只能产生于主体性之中,主体性的本质是倾向于认识的客观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