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也应看到,尽管钱大昕与宋、明理学在很多问题上认识不同,但他对宋、明儒者正心诚意、躬行自修十分推崇,且树为楷模,如他称赞朱熹:“孔孟已远,吾将安归?卓哉紫阳,百世之师。主敬立诚,穷理致知。由博返约,大醇无疵。山高海深,日丽星垂。浩然元气,入人心脾。庆元党禁,守正靡侈。立德不朽,斯文在兹。”[1](P263-264)他称赞王阳明:“半壁南天一战收,蛮中更借伏波筹。功名已上麒麟阁,德望真悬泰华旒。信有文章兼道学,漫因门户快恩仇。蚍蜉撼树嗟何益,试看姚江万古流。”[5](P82)正心修身、主敬立诚,正是钱大昕认同于宋、明儒学的地方。这也反映了钱大昕注重道德修养的思想倾向。
二、剖析《宋史•道学传》,梳理宋明学脉
在二十四史中,只有《宋史》在《儒林传》之外设立有《道学传》,以表彰程朱理学。对于《宋史•道学传》这一正史中的理学学术史,钱大昕进行了认真研究和深刻剖析。所不同的是,钱大昕是从史书体例的角度来认识问题的,他以体例言学术,对学术史上妄自尊崇“道学”的现象进行了批判。他的看法,涉及对自宋至明学术演变的认识,十分鲜明地折射出他对宋学的看法及其学术史观。
从学术史的角度看,自司马迁在《史记》中设《儒林列传》后,历代正史都遵循其例,将服膺儒家学说的人物归入《儒林》,彰扬他们的学术成就和学术思想。这是传统社会儒学独尊、经学盛行在正史编纂中的折光。然而,随着佛教的输入和道教的兴起,儒家思想不断受到冲击,儒、释、道三家论争激烈。唐代的韩愈为了捍卫儒家理论,提出“道统”说,排出了一个以仁义道德为核心的“先王之道”的传授系统,即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从尧舜到孔孟,先王之道一脉相承。孟子而后,先王之道遭到异端邪说的攻击,后世儒者的当务之急,就是要“明先王之道”,续接中断的“道统”[6](P95-96)。到了宋代,诸大儒继承韩愈这一思想,自觉承接孔孟道统,自周敦颐、二程到朱熹,形成了一个很有影响力的学派,即程朱理学,或称道学。宋元时期,道学一直成为官方哲学,在当时影响巨大。也正因为此,元代官修《宋史》,在《儒林传》之前特意设《道学传》,用来表彰程朱学派诸大师。
在二十四史中,《宋史》的编修有自己的特点,那就是始终以程朱理学作为全书的指导思想,欧阳玄在《进〈宋史〉表》里提出了编修《宋史》所必须遵守的若干原则,即“矧先儒性命之说,资圣代表章之功,先理致而后文辞,崇道德而黜功利。书法以之而矜式,彝伦赖是以匡扶”[7]。很显然,这是以程朱理学作为知人论世的是非标准。对此,钱大昕有非常清楚的认识,他说:“《宋史》最推崇道学,而尤以朱元晦为宗。”[8](P1494)
《宋史》设立《道学传》这一“创举”,在清初就遭到黄宗羲、汤斌、朱彝尊、陆陇其等人的驳难。清初开馆纂修《明史》,徐乾学兄弟在《修史条议》中提出仿《宋史•道学传》之例,在《明史》中立《理学传》以区别于《儒林传》,彭孙遹等人支持徐氏兄弟的看法,认为程朱接孔孟道统,学术醇正,《明史》编修应“将明儒学术醇正,与程朱吻合者编为《道学传》,其他有功传注及学术未大醇者仍入之《儒学传》中,则大道不致混淆而圣谟独高于今古矣”[9]。但是,汤斌、陆陇其、朱彝尊、黄宗羲等人都表示反对。汤斌有意淡化理学宗派,主张将明代朱、陆传人合为一史,打破门户,并驾齐驱,再现明代学术发展的实际情况,消弭程朱陆王之间的学术鸿沟。陆陇其则从“作”与“述”的角度论述这一问题,认为程朱诸儒续接道统,是“作”,而明代程朱后学是“述”,“道学未明,创而明之,此作者之事也;道学既明,因而守之,是述者之事也”,所以提出在《明史》中去掉《理学传》,“以示特尊濂、洛、关、闽之意,亦可以正天下之好作而不好述,未尝窥见先儒之源委本末,而急欲自成一家者”,并指出儒者与道学不可分开,要归道学于儒林之内[10](P678-679)。黄宗羲更是在《移史馆论不宜立理学传书》中对徐氏兄弟进行了诸条反驳,指出:“统天地人曰儒,以鲁国而止儒一人,儒之名目,原自不轻。儒者,成德之名,犹之曰贤、曰圣也。道学者,以道为学,未成乎名也。犹之曰志于道,志道可以为名乎?欲重而反轻,称名而背义,此元人之陋也。且其立此一门,止为周、程、张、朱而设,以门人附之。程氏门人,朱子最取吕与叔,以为高于诸公,朱氏门人,以蔡西山为第一,皆不与焉。其错乱乖谬,无所折衷可知。”因此他提出,“《道学》一门所当去也,一切总归《儒林》,则学术之异同皆可无论,以待后之学者择而取之”[11](P211-215)。朱彝尊也反对徐氏兄弟的提议,指出“《儒林》足以包《道学》,《道学》不可以统《儒林》也”[12](P277)。
黄宗羲等人对《宋史》立《道学传》以及《明史》欲仿《宋史》立《理学传》的批评,钱大昕是完全赞同的,在《跋宋史》中重申了这些意见,并作了进一步发挥,说:
自史迁以经师相授受者为《儒林传》,而史家因之。洎宋洛、闽诸大儒讲明性道,自谓直接孔孟之传,嗣后儒分为二,有说经之儒,有讲学之儒。《宋史》乃创为《道学传》,列于《儒林》之前,以尊周、二程、张、邵、朱六子,而程朱之门人附见焉。豫章、延平非程氏弟子,以其得程之传而授之朱氏,亦附见焉。其它讲学宗旨小异于朱氏者,则入之《儒林》,不得与于《道学》,其去取予夺之例可谓严矣。……尝闻之郑康成云:“儒者,儒也,以先王之道能濡其身。”故《儒行》之篇载于《礼记》,《庄子》云“以鲁国而儒者一人”,说者以为孔子也。周、程、张、朱之学虽高出于后儒,方之孔子,则有间矣。谓之曰儒,又何慊焉。《韩子》云:“道与德为虚位。”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凶有吉。自黄老之学兴,其徒皆自号道家,马枢有《道学传》二十卷,乃列仙集、仙传之类尔,谓“道学”之名必美于“儒林”,非通论也[1](P472)。
和清初诸儒一样,钱大昕对树立《道学传》以别于《儒林》非常不满。乾隆三十七年钱氏充三通馆纂修官,在拟订《续通志》列传部分的凡例时,就取消《道学传》名目,归并入《儒林传》[1](P281)。他在给邵晋涵拟定《南都事略》三传条目时,也把朱熹列于《儒林传》,没有采用道学这一名目[13](P584)。
从清初一直到钱大昕关于《道学传》的讨论,是有其深刻的政治与学术背景的。清廷将朱熹学说作为官方哲学大力提倡,徐乾学等人提出在《明史》中设立《理学传》,实际上就是这一文化政策在史学中的具体反映。但是,从学术发展的内在理路看,清初又出现了批判、总结、反思理学的思潮,人们认识到强分儒学门户对学术发展的弊端,故而提出以儒学统领一切的要求,钱大昕正是持此观点的重要人物。
钱大昕不仅在理论上批评《宋史•道学传》,还进一步从修史体例着眼,指出《道学传》体例自相矛盾。钱大昕指出:“《宋史》创立《道学传》,别于《儒林》,意在推崇程、朱之学。”这是立《道学传》的根本目的。但是,“刘勉之、刘子翚、胡宪,元晦之师也;吕祖谦,元晦之友也,皆不入《道学》,而独取张栻一人,栻与祖谦均为元晦密友,乃退吕而进张,岂以吕之博不如张之约乎?然元晦亦未始不博也。吕大临在程门四 先生之列,而不入《道学传》,以附见《大防传》也。栻不附其父,而大临独附见其兄,非有心抑吕乎?蔡元定父子,朱氏门人之尤著者,乃入《儒林》而不入《道学》,此又何说乎?张戬附见《载传》,而邵伯温又别于《儒林》,此皆义例之可议者”[8](P1506)。总之,由于编排混乱,“彼修《宋史》者,徒知尊道学,而未知其所以尊也”[1](P472)。
钱大昕还指出,《宋史》由于推崇道学,在评判历史事物时,往往出现偏颇和歪曲。比如张浚,在南宋历史上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其一生行事,有功有过,钱大昕充分肯定他的晚节之善。但是,张浚弹劾李纲、符离败绩等等不光彩的活动,《宋史•张浚传》都曲为回护。钱大昕指出,这正是因为尊崇道学所致。张浚的儿子张栻是著名道学家,与朱熹同入《道学传》,“史家以其子为道学宗,因于浚多溢美之词”[8](P1473)。同样的情况,在史弥远身上也有发生,史氏为南宋奸相,和韩侂胄相比,其奸“倍于侂胄”,但在《宋史》中,韩侂胄入《奸臣传》,而史弥远却不预《奸臣》之列。钱大昕指出:“推原其故,则以侂胄禁伪学,而弥远弛其禁也。”[8](P1497)韩侂胄执政时,曾把程朱理学看作“伪学”,加以打击。而史弥远一反韩侂胄所为,积极提倡道学。元代修《宋史》,抑韩扬史,原因在此。总之,“《宋史》于南渡人物,褒贬多不公,总由胸中横一道学之私见”[14]。
钱大昕之所以指出《宋史•道学传》所存在的问题,其目的并不仅仅是批驳道学本身,也不仅仅是为了单纯指出《道学传》体例的混乱。他实际上是以体例言学术,批驳人为立学术高下,曲意推尊或贬抑某种学派的恶劣做法。《宋史•道学传》在体例上的混乱实际上就说明在编纂学术史时的有意轩轾,会掩盖学术发展的真实面目,使学术传承流变不明。在钱大昕看来,正史处理学术史传,应该把那些“道德文艺显著者”入专传,其余人物入《儒林传》,这样才有利于辨别源流、理清学脉,公允看待学术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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