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源夷夏观的改变还表现在,他对西方各国态度的转变。他认为西方各国不同于历史上的所谓夷狄,对待外国人应该以礼相待。魏源在《海国图志》中说:“夫蛮狄羌夷之名,专指残虐性情之民,未知王化者言之。故曰先王之待夷狄,如禽兽然,以不治治之。非谓本国而外,凡有教化之国,皆谓之夷狄。……诚知夫远客之中,有明礼行义,上通天象,下察地理,旁察物情,贯穿今古者。是瀛寰之士,域外之良友,尚可称之为夷狄乎?”[xx]魏源认为外国人并非夷狄,他们是“瀛寰之奇士,域外之良友”。从“夷”、“狄”到“良友”、“奇士”可以说是对传统“夷夏观”的反动。正是有这样的观念,魏源才能提出“师夷长技以制夷”思想,《海国图志》才能成为“睁眼看世界”的史地名篇。1844年,徐继畬撰写《瀛环考略》时,还抱住传统的“夷夏观”不放,在叙述西方时仍用“夷”来称呼。随着同西方人和西方文化接触的不断增加,他开始摒弃那种将外国人称为“蛮”、“夷”的虚妄做法,1848年《瀛环志略》定本中,已基本上不用“夷‘来称呼。
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后,随着人们对世界情况了解的增加,人们对“夷夏之变”的观念进行了反思。如撰著《法国志略》的王韬认为:“自世有内华外夷之说,而中国之外通谓之夷,此大谬不然者也。”[xxi]因此,他撰著《法国志略》决定摒弃过去的“四裔”、“外国列传”的旧体例,按照法国的纪年编写法国史,探讨法国盛衰的经验教训,促使国人自奋自立。其后,黄遵宪编撰《日本国志》也把这种编撰思想写进《凡例》中。他说:“自儒者以笔削说《春秋》,谓杞降为之,贬荆为人,所以示书法,是谬悠之谭也;自史臣以内辞尊本国,谓北称索奴,南号岛夷,所崇国体,是狭陋之见也。”[xxii]他认为中国应该彻底抛弃“用夏变夷”的迂腐见解,以清醒的态度对待现实世界。他指出:“弓矢不可以敌大炮,浆橹不可敌轮船,恶西法者亦当知之。”西方国家在科学文化上的先进性应该得到承认,守旧派的病根是“特不知今日时势之不同,古人‘用夏变夷’之说深入其中!”[xxiii]中国应该以日本为师,发愤学习西方,才能“收效无穷”,达到“远驾其上”的目的。这些情况表明他们已经比较彻底地放弃夷夏观念。
综上所述,近代意义的夷夏观就是要勇于承认“夷”在某些方面有超越华夏的地方,我们应该虚心学习他们的长处;同时应该以世界的眼光看待西方国家的东来,摒弃将外国人称为夷狄的虚妄做法。同传统夷夏观相比,一些先进的中国人在认识世界上开始从无知向有知转变,从排拒西方向学习西方转变。
三、时局观的转变
时局观亦称“变局观”,是中华民族危机意识在观念上的表现。鸦片战争前,在中国中心观的影响下,人们认为中国就是世界,世界也就是中国,因此没有必要了解外部形势。鸦片战争后,这种思想意识开始有所转变。
包世臣在《歼夷论》中指出,英军兵临南京,用无力强迫中国签订《南京条约》,索赔之苛刻是空前的,“而其所欲无不遂,所请无不得,英夷之福,中华之祸,盖俱极于此也。”[xxiv]他认为这样的历史变局是从来没有的。魏源、徐继畲等人通过研究世界地理,也感受到时局的变化,发出“变局”的惊呼。魏源在《海国图志》中写到:“地气天时变,闻禽鸟者知之;天气自西而东,验海渡者知之。”[xxv] “天地之气,其至明而一变乎?沧海之运,随地圜体,其自西而东乎?”[xxvi] “其天地气运自西北而东南,将中外一家欤!”[xxvii]徐继畲也在《瀛环志略·凡例》中指出:“南洋诸岛国,苇杭闽粤,五印度近连西藏,汉以后明以前皆弱小藩部,朝贡时通,今则胥变为欧罗巴国埔头。此古今一大变局。”[xxviii]在《瀛环考略》中,他指出:“天地之气,或而旁推交通,混为一体,倘亦运会使然耶?使天下从此多事也。”虽然他们仍然用“气运”、“运会”等传统概念来描述形势的变化,但他们确实对西方文化东来的浪潮深表忧虑。
十九世纪六七十年代后,“华夷混一”既成事实,中国被侵略者瓜分的力度进一步加大。随着民族危机的加深,“变局”认识更加强烈。1860年,郭嵩焘首先指出:“夷人之变,为旷古所未有。”[xxix]1864年,王韬在《代上苏抚李宫保书》中提出“变局论”,他说:“当今光气大开,远方毕至,海舶估艘,羽集麟萃……合地球东西南朔九万里之遥,胥聚于我一中国之中,此古今之创事,天地之变局。”[xxx]曾纪泽也指出:“西洋诸国,越海无量由旬,以与吾华交接,此亘古未有之奇局。”李鸿章也说:“欧洲诸国百数十年来,由印度而南洋,由南洋而东北,闯入中国边界腹地,凡前史之未载,亘古之所未通,无不款关而求互市……此三千年一大变局也。”
王韬的《法国志略》和黄遵宪的《日本国志》就是在这种变局意识指导下撰写的。如黄遵宪在《日本国志》中愤慨于当时中国士大夫对于时局的无知:“中国士夫,好谈古义,足已自封,于外事不加措意。无论泰西,即日本与我,仅隔一衣带水,击柝相闻,朝发可以昔至,亦视之若海外三神山,可望而不可及;若邹衍之谈九州,一似六he之外,荒诞不可论议也。可不谓狭隘欤?!”[xxxii]因此,黄遵宪撰写《日本国志》,就是为了给人们提供正确的时局观,探索日本兴衰之道,给处于严重民族危机的祖国开一剂良药。他说:“检昨日之历以用之今日则妄,执古方以药今病则谬,故俊杰贵识时;不出户庭而论天下事则浮,坐云雾以观人国则暗,故兵家贵知彼。”[xxxiii]他所说的“时”,就是要清醒地认识世界大势,振作思变,维新求强。他说:“輓近之世弱肉强食,彼以力服人者乃不取其土地,不贪其人民,威迫势劫 ,与之立约,但求取他人之财,以供我用,如狐媚蛊人,口吸其精血。……既经明验大效者,印度则亡矣,埃及则弱矣、土耳其则危矣。”[xxxiv] 黄遵宪认为当时的世界大势是一个“弱肉强食”的时代,在这样民族危机严重的时代,他希望通过介绍日本由弱变强的经验,寻找一条挽救民族危亡、实行民族振兴的道路。
正如薛福成为黄遵宪《日本国志》作序所说:“咸丰、同治以来,日本迫于外患,廓清然更张,废群候,尊一主,斥幕府,联外交,百务并修,气象一新;慕效西法,罔遗余力。虽其改正朔,易服色,不免为天下讥笑,然富强之机,转移颇捷,循此不辍,当有可以与西国争衡之势,其创制立法,亦颇炳焉可观。”[xxxv]黄遵宪认为日本最大的历史变局,就是“创制立法”,即废除幕府统治,走上议会民主制道路。他在书中对此有明确的概括:“日本今日之兴,始仆幕府,终立国会,因天时人事,相生相激,相摩相荡,而后成此局也。”[xxxvi]
晚清典志体史书所表现出来的历史观念上的新认识,都是中国史学上的重大进步。这些进步表明,在历史观念上,中国史学应有近代意识和世界意识的滋生而发生深刻的变化。同时,这些进步还表明,这时期的史学家们大都意在关心国家盛衰,关注时局变化,是一些勇敢地站在时代潮流前头的人。
参考文献:
[i] 瞿林东:《中国史学史纲》,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784-787页有关论述。
[ii] 司马迁:《史记·平准书》,中华书局1959年点校本。
[iii] 《魏源集》上册,第43页。
[iv] 魏源:《海国图志》卷24。
[v] 魏源:《海国图志》卷52。
[vi] 包世臣:《安吴四种》卷八,第19页,沈云龙主编:《中国近代史料丛刊》,(台湾)文海出版社1969年版。
[vii] 王韬:《重订法国志略·凡例》。
[viii] 王韬:《重订法国志略·凡例》。
[ix] 王韬:《重订法国志略·序言》。
[x] 王韬:《重订法国志略·序言》。
[xi] 王韬:《重订法国志略·序言》。
[xii] 孟子:《离娄下》。
[xiii] 《左传·定公十年》。
[xiv] 《北史·序传》,中华书局1973年点校本。
[xv] 《史通·称谓》。
[xvi] 苏轼:《王者不治夷狄论》,《苏轼文集》卷2,第43-44页,中华书局1986年版。
[xvii] 王夫之:《读通鉴论》卷14,中华书局1975点校本。
[xviii] 魏源:《海国图志》(五十卷本),卷二。
[xix] 魏源:《海国图志》(五十卷本),卷一。
[xx] 魏源:《海国图志》(五十卷本),卷一。
[xxi] 王韬:《华夷辩》,《弢园文录外编》卷10,中华书局1959年版。
[xxii] 黄遵宪:《日本国志·凡例》。
[xxiii] 黄遵宪:《日本国志·学术志》。
[xxiv] 包世臣:《安吴四种》。
[xxv] 魏源:《海国图志》(百卷本),卷37。
[xxvi] 魏源:《海国图志》,卷5。
[xxvii] 魏源:《海国图志·后叙》。
[xxviii] 徐继畲:《瀛环志略》卷2。
[xxix] 郭嵩焘:《郭嵩焘日记》咸丰十年十月初四日,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xxx] 王韬:《代上苏抚李宫保书》,《弢园尺牍》第7卷。
[xxxi] 李鸿章:《筹议制造轮船未可裁撤折》,《李文忠公全书·奏稿》卷19。
[xxxii] 黄遵宪:《日本国志·自叙》。
[xxxiii] 黄遵宪:《日本国志·凡例》。
[xxxiv] 黄遵宪:《日本国志·自叙》。
[xxxv] 薛福成:《日本国志·序》。
[xxxvi] 黄遵宪:《日本国志·国统志》卷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