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文选·文赋》 臧荣绪晋书曰:“机字士衡,吴郡人。祖逊,吴丞相。父抗,吴大司马。机少袭领父兵,为牙门将军。年二十而吴灭,退临旧里,与弟云勤学,积十一年,誉流京华,声溢四表,被徵为太子洗马。与弟云俱入洛,司徒张华,素重其名,(如)旧相识,以文华(录)呈。天才绮练,当时独绝,新声妙句,系张、蔡。机妙解情理,心识文体,故作《文赋》。”
②《文选·谢平原内史表》 臧荣绪晋书曰:“成都王表理机,起为平原内史。到官上表。”“太熙末,太傅杨骏辟机为祭酒。骏诛,徵为太子洗马。吴王出镇淮南,以机为郎中令。迁尚书中兵郎、转殿中郎,又为著作郎。”
③《文选·豪士赋序》 臧荣绪晋书曰:“机恶齐王矜功自伐,受爵不让,及齐亡,作《豪士赋》。”
④《文选·辩亡论》 孙盛曰:“陆机著《辩亡论》,言吴之所以亡也。”
⑤《文选·五等论》 五等,公、侯、伯、子、男也。言古者圣王立五等以治天下,至汉封树,不依古制。乃作此论。
李善在《辩亡论》、《五等论》中并未引臧《晋书》作注文。《文赋》、《豪士赋序》、《谢平原内史表》则明确记有引自臧《晋书》陆机传。从以上事实看,似乎可以判定臧《晋书》原不录《辩亡论》、《五等论》,而只收了《文赋》、《豪士赋序》、《谢平原内史表》。
以上五篇均为陆机代表作,因此,在构写《陆机传》中收录什么样作品来构成传记与历史史实正误是无关系的,但是它却关系到编者的意图是一心想描绘出一个什么样的陆机形象来。而《晋书》把由《文赋》、《豪士赋序》、《谢平原内史表》构成的臧《晋书》特意换成以《辩亡论》、《豪士赋序》、《五等论》来重构《陆机传》,说明这是有“意图性”的改修。下面先简述各篇内容。
1.《文赋》,它是具有极高艺术价值的文艺理论专著。陆机精心的艺术构思,卓越的文学见解,使《文赋》成为划时代的巨篇。
如众所周知的,陆机用“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说明文学来源于人对生活的感动。这伟大理论启发了锺嵘,《诗品·序》云:“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其词也完全如出一辙。论及文体,《文赋》上承曹丕《典论》中所划分的:“铭诔尚实,诗赋欲丽”等四科八体,但更有发展,认为可作十体分类,并写下了著名的“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在中国文学史上第一次深刻揭示了诗、赋的艺术本质与基本特征。在论语言方面,《文赋》既反对以辞害意“或辞害而理比,或言顺而义妨”,又重视“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这一理论也为《诗品》所继承,《诗品·序》在言“古今胜语”时,列出了“思君如流水”、“高台多悲风”、“清晨登陇首”等“警策”之句,而唐、宋人所谓“诗眼”也得益于《文赋》。对文学的意义,《文赋》也上承《典论》说出了“通载而为津”、“被金石而德广”的不朽意义。
可以说,《文赋》对《诗品》、《文心雕龙》产生了无比巨大的影响,故章学诚云:“刘勰氏出,本陆机氏说而昌‘文心’。”(《文史通义》)
显然,臧《晋书》录《文赋》是反映了历史上真实的以文学名世的陆机。张华曾言“伐吴之役,利获二俊”,《世说新语·文学》刘孝标注引《文章》曰:“机善属文,司空张华见其文章,篇篇称善,犹讥其作文大治,谓曰:‘人之作文,患于不才,至子为文,乃患太多也。’”陆云也云:“兄文章已自行天下。”(见《与兄平原书》)
以上均说明,陆机是作为六朝最杰出的文人之一而存在的,因此,不采录《文赋》的《陆机传》必然是失真的。
Ⅱ.《谢平原内史表》是陆机写给成都王颖,就自己任平原内史一事表示感激的心意。陆机虽出身吴国,但已仕晋九载,今受陛下恩赐得以高官,值国遭颠沛,无节可纪之际,诚惶诚恐,深感忧愧。接着《表》说明自己受齐王陷害,被诬告在赵王伦篡位起草了“禅让文”,虽幸遇陛下恩赦,但也希望在朝廷中雪冤,以绝众人诽谤。最后身忝大命的陆机表示:即刻驱至宫殿叩头谢恩尚有困难,而自己的心却天子骖驰,难捺畏慕仰望之情。《谢平原内史表》写出了陆机个人经历中的一个重要转契点。陆机自入洛后,仕途风顺,但因卷入“八王之乱”而被齐王收付廷尉。赖成都王颖、吴王晏救而免死,竟又意外地被封“平原内史”,这种戏剧性的突变,当然最好以《表》来说明。臧《晋书》舍许多名篇不录而选此《表》,正是为了写出在人生转折期间中陆机活生生的心情。
Ⅲ.《辩亡论》(上.下)是述说吴的兴隆与衰亡一事。上篇先述吴从兴到亡的经过。在汉末群雄割据中,荆吴之地起兵的孙坚勇气出色,后继者孙策得张昭、周瑜等贤臣,安定了江东,欲迎接汉天子,但大业未半而崩。孙权继承父兄事业,招用贤士,据荆吴之地而与魏、蜀争衡天下霸权,成天下三分大业,修礼乐,祭天地,治化远及四方,渐渐使吴国政权巩固。继孙权的幼主孙亮,守王业政无大阙。继亮的孙休,受虽老犹存的旧臣支持。孙皓即位,旧臣们多亡故,吴王室随之衰落,被晋军轻易击败而灭国。陆机回顾了这一段亡国史,以为:昔日魏、蜀之军比今日之晋军要强大,地形、战略与昔日无变化,而今昔结果却相反,说明吴灭亡在于任人不当。下篇分析吴兴亡的原因。孙权导致吴的隆盛在于举贤人、爱民,持有统一天下的大度。爰及中叶,天人之分已定,百度亦备,即使是中庸君主,只要能遵循法典也不会有危亡之患。所以陆机认为,吴亡的原因,是因陆抗这样的良将亡故。即吴亡的真正原因在于君主不识贤臣,在人才录用上有失误。
Ⅳ.《五等论》是说治理天下时,五等封建制比郡县制优越。天下之大,帝业至重,昔日许多圣君无法一人独治,为了维固王室以安天下,圣君建立了封五等爵、分封领地的五等诸侯制。其结果是诸侯们亦以此心务各国之政,普天下之民,也知感恩于圣君,天下无暴逆谋反、永葆安泰。陆机认为:天下安定是因诸侯思治,立天子之尊是保诸侯自身。但物事有盛衰,治化的废兴在于实行之人。故桀、纣、幽王时出现了诸侯权力过大而王室衰弱的缺点;在商汤、周公之时却呈现了定礼乐、封土之制兴隆的美点。
陆机认为:当国有忧患、王室衰弱时,社稷所以能续存者,还是因为仰仗有藩卫王室的诸侯。秦抓住五等制的缺点,忘记了诸侯拱卫王室的作用,以富国强兵来治天下,因此在国忧之际,瞬间即陷入孤立无援而灭亡。相反,周代因无明君而衰弱,但有诸侯制而使皇统存续了很久。有人说诸侯制属世袭,往往产生谙主暴君,郡县长采用察举,适当人才去适当场所,故郡县制较易治理。陆机在《论》中反驳道,郡县长为自身利益而考虑,好为名利而奔走,而诸侯因封国的治政直接牵扯到家族利益,故会加以谨慎地对待。
Ⅴ.《豪士赋序》是刺齐王矜夸自己的才能与偶然的成功,受爵不知辞让的作品。陆机认为,功业并非一定是由个人能力大小决定的,多因合时运而成功。因徼幸的一时成功,往往有人就夸耀个人力量与功勋。身居下位而替君王下命令操纵天下者,必树敌怨而身受害,甚至连具有崇高品德的周公、怀忠义的霍光也因亲身治政,使天子只主持社稷、宗庙的祭礼,终被君主怀疑,人人诽谤。所以圣人忌过分的功名,功业、权势、欲望各应到一定程度为止,当知道无可进展、无法长保盈满状态时,如能超然离开世俗、引退高位,则盛德将凌驾于古之圣人,高风亮节会炳于史册,如能这样,身安泰而名声愈高。
综上所述,从臧《晋书》与《晋书》所收录的陆机文章内容来看,其共同点是对陆机文章的文学性方面都给予了高度的评价,但是两书在描绘的陆机形象及评价陆机文章之间却存在着相当的差异。
臧《晋书》中所采用的《文赋》是以修辞主义美学创作论贯穿始终的“赋”。《谢平原内史表》是有关陆机个人在被授官后表感谢之表,这些都没有论述到天下国家、经世济民的内容。与此相对,《晋书》收《辩亡论》是分析吴国兴隆与衰亡原因的;《五等诸侯论》是借鉴历代治世,这两论内容都清晰显示了它是立足陆机的儒教的天下国家观、经世济民观的。即与臧《晋书》采录陆机个人生活有关联内容文章,偏重于陆文学修辞方面相对照,《晋书》在改修时主要采录有关陆机的经世济民观内容的文章,而重视陆文的儒教治世方面。
从《晋书》所收两论中我们可以看出陆机所追求的太平盛世是:治世要重视人才,只有君臣相互尊重、相互受益才能使天下国家安定。这与新、旧《唐书》、《贞观政要》等论述的李世民政权的统治思想有许多共同之处。因此,李世民才对与自己儒教治世观相接近的陆机的这方面观点有强烈的共鸣,在改修《晋书》时,特意为陆机亲撰论赞,并称赞他是“百代文宗,一人而已”。从《全唐诗》收录的太宗作品来看,也与名臣魏徵等一样,太宗在诗歌的表现形式上有敬慕南朝艳丽雕琢性美文的倾向,但其核心部分是持有文章应寄托治国平天下的儒教文学观。太宗把陆机评为“百代文宗”,决不只是注目于陆文的华丽的表现形式,而主要是为陆机文章的内容所吸引,所以在称赞陆机时,与对形式的评价如:“文藻宏丽、独步当时”、“高词迥映,如朗月之悬光”、“一绪连文,则珠联璧合”、“其词深而雅”相对照:一定要附加上如:“言论慷慨,冠乎终古”、“叠意,若重岩之积秀”、“千条析理,则电坼霜开”、“其义博而显”之类对内容舒面的评价,并认为陆机的文章远远地超出在内容、形式上谐和并留下了优秀诗文的枚乘、司马相如、王粲、刘桢。
“制曰”更认为:陆机在吴时是“廊庙”、“瑚琏”之才,“奉佐时之业”,但正遇到吴之亡国,不得已向北仕晋后,如鱼失鳍、如鸟失翼,怎么期望“翔跃”也已不可能。尽管陆机自认为才智可安时、堪佐命,在晋庶可保名位,但终究办不到。陆机在世运闭塞时,不知已到了进退维谷的地步,在后半生“奋力危邦,竭心庸主”,但其“忠”、“实”不被承认,反而受到诽谤,终于落得个“卒令覆宗绝祀”的悲惨结局。
从以上所说的“制曰”内容来看,论赞的整体思想几乎都是注目于陆机的治世才能的。这样的以“政治标准”放在第一位的太宗的“制曰”,除了充分显示了他的独裁性及以自我审美标准来强行改变历史人物面目的狂妄外,对全面认识陆机形象及评价陆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毫无价值可言。很明显,历史上真实的陆机并非以杰出的治世才能或政治家而名扬史册的。封五等与郡县制的优劣问题,吴灭亡的复杂原因及必然趋势,也均非中世纪的陆机所能够正确、科学地判断的,还有,陆机虽以诗闻名于当世,但亦决非“百代文宗”。唐太宗以文学的“门外汉”硬要干预史学、文学范畴,以“制曰”这种“万岁”金口玉言所规范下的谬论,因它的“绝对的”政治权威性而遗毒于后世并开启了历代统治者强行干预文学的先河。总之,李世民用称赞创作了与自己统治思想一致的经世济民内容美文的陆机,来暗示了陆机文章是世上文章的典范。这一圣意在当时是奏效的,在整个唐代,除了韩愈、柳宗元等“古文”外,如上述陆文章那样的美文占了绝大多数。
下面本当论及同样由太宗写了论赞的《晋书·王羲之传》,以讨论那又是在什么意图下、具体又是怎样改修的问题,但限于本文篇幅,只能另稿详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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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字笔去毛加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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