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明初外交和郑和下西洋,人们津津乐道的往往是当时中国与亚非国家的交往,似乎不涉及与欧洲国家的关系。其实,明成祖登基后,实行的是全方位的开放政策,派遣郑和下西洋,也是为了与世界各国,包括西方国家建立友好关系。明成祖的全方位外交政策收到成效,永乐年间,有“日落国”入明朝贡。然而“日落国”究竟位于何处,始终是一个谜,本文拟就该问题作一初步的探索。
一
洪武元年(1368),明太祖朱元璋推翻元朝,建立明朝。为了巩固新生的政权,明王朝对内采取“休养安息”的政策[1] (卷2,P19),以利于社会经济的恢复和发展;对外则对蒙古残余采取防御措施,认为“西北胡戎世为中国患,不可不谨备之”[2] (卷6,P486),重点发展与东南海外诸国的和平外交,在朝贡制度的基础上,重建与海外各国的宗藩关系,建立以明朝为中心的天下共主的国际新秩序,营造适应国家发展的外部环境。洪武元年(1368),遣知府易济颁诏于安南。[3] (卷37,P750)洪武二年(1369),“遣使以即位诏谕日本、占城、爪哇、西洋诸国”。[3] (卷38,P775)洪武三年(1370),又多次遣使诏谕安南、高丽、占城、西洋、琐里、爪哇、暹罗、三佛齐、渤泥(浡泥)、真腊等海外国家。据说朱元璋当皇帝期间,“命使出疆,周于四维,历诸邦国,足履其境者三十六,声闻于耳者三十一,风殊俗异,大国十有八,小国百四十九”[3] (卷243,P3534-3535),足迹几乎遍及当时的东南亚主要国家和地区,于此可见他对海外入贡的期盼之殷切。然而到洪武末期,因三佛齐梗阻贡道,“自后诸国道路不通,商旅阻绝”[4] (卷8,P298),只有少数几个周边国家前来“朝贡”,这标志着明太祖的对海外政策严重受挫。
明成祖登上皇位后,认为“帝王居中,抚驭万国,当如天地之大,无所不载”[5] (卷24,P435),除了继续推行明太祖的对外政策,还把和平外交的范围扩大到周边所有的国家,甚至包括北方蒙古诸部(注:严从简《殊域周咨录》卷17《鞑靼》第540~541页载,明太宗派遣使臣诏谕鞑靼可汗:“今天下大定,薄海内外皆来朝贡。可汗能遣使往来通好,同为一家,使边城万里烽堠无警,彼此熙然共享太平之福,岂不美哉!”),开展积极主动的外交活动,遣使招徕外国朝贡,以期建立一个“万国来朝”的朝贡体制。正如《明史》所言:“当成祖时,锐意通四夷……西洋则和、景弘,西域则李达,迤北则海童,而西番则率使侯显。”[1] (卷304,P7768)“自成祖以武定天下,欲威制万方,遣使四出招徕。由是西域大小诸国莫不稽颡称臣,献琛恐后。又北穷沙漠,南极溟海,东西抵日出没之处,凡舟车可至者,无所不届。”[1] (卷332,P8625)可见明成祖推行的是全方位的外交,外交活动范围覆盖了当时的已知世界各地,目标是与所有的海外国家,包括西方、北方的国家建立友好关系,而不仅限于南洋、西洋诸国,郑和下西洋不过是明成祖开拓对外关系的重大举措中的一环。值得注意的是,明成祖赋于郑和的外交使命并不仅仅限于西洋,他也肩负着开拓对西方国家外交的使命。据《万历重修清净寺碑记》:“及我国朝永乐十一年四月太监郑和奉敕差,往西域天方国(今麦加),道出陕西,求所以通译国语可佐信使者,乃得本寺掌教哈三焉。乃于是奏之朝,同往。卒之揄扬威德,西夷震吓。及回旆,海中风涛横作,几至危险,乃哈三吁天,恳恳默祷于教宗马圣人者。已而风恬波寂,安妥得济,遂发洪誓重修所谓清净者。”[6] (P34)
明成祖的全方位外交收到显著成效,东南海外诸国在郑和下西洋之后,“各具方物及异兽珍禽等件,遣使领赍,附随宝舟赴京朝贡”。[7] (自序,P12)同时,西、北的拂菻、默德那、天方、哈密、土鲁番、赤斤蒙古、火州、撒马儿罕、亦力把力、于阗、哈烈、兀良哈、女直(注:以上诸国(部)于永乐年间入贡之事迹见严从简《殊域周咨录》。)、日落、亦思弗罕[8] (卷107,P1610)等国(部)也纷纷遣使入明朝贡,由此出现了“连年四方蛮夷朝贡之使相望于道”[5] (卷236,P2265),“四夷君长执赆献琛顶踵相望”的空前盛况。[9] (P6041)
上述永乐年间入贡之西、北诸国,其地望多经史家考订,无大歧见,唯日落国长期以来无考,究其原因,盖有关日落国入贡之记载有如凤毛麟角,且语焉不详,欲考证其地望殊非易事,学者往往有难以措手之感,故鲜有问津者矣,有的人甚至认为日落国不过系传闻之国耳。近年中国学者沈福伟提出,日落国即西非尼日尔河的桑海国阿斯基亚王朝。[10] (P443-445)沈氏对外国地名的解释多未深入考证,且常喜任意杜撰,以致张冠李戴,诚不足为据。然永乐年间之日落国入贡乃中外关系史上一件大事,似有必要加以考证,以弄清其今地。
二
其实,日落国之名最早可以追溯到腓尼基人时代。古代腓尼基人是善于航海的民族,在他们的航海活动实践中,对东西方有了一定的认识。腓尼基人把大地分为两块,东方是亚洲,西方是欧洲。古希腊人则汲取了腓尼基人的地理知识,也把世界划分为东西两大部分,从而奠定了西方的东西方对立的地理概念。[11] (P33,39,41)他们的世界观是以地中海为中心,东方的亚洲是“日升之地”,西方的欧洲则是“日落之地”。“因为亚细亚和欧罗巴这两个字,好像是由腓尼基的Asu和Ereb或Irib讹误而成,前者意指日出、东方、晨国、东洋,后者意指日没、西方、晚国。北方以黑海为界,南方的非洲起先算入亚洲,后来才把它划出来。”[12] (P12)由此可见,欧洲之名的原始意义就是“日落的地方”,日落国从广义上指的是欧洲,非洲则从来不属日落之地的范围。
阿拉伯人兴起后,继承了古希腊人的地理学知识,“因为古代(指古希腊)的书籍仍然较好地保存着,且成为阿拉伯科学的基础。”[12] (P47)随着阿拉伯人的东来,有关欧洲为“日落之国”的传说也传入中国。南宋赵汝适的《诸蕃志》有如下记述:“茶弼沙国,城方一千余里。王着战袍,缚金带,顶金冠,穿皂鞋。妇人着真珠衫。土产金宝极多。人民住屋有七层,每一层乃一人家。其国光明,系太阳没入之地。至晚日入,其声极震,洪于雷霆。每于城门用千人吹角呜锣击鼓,杂混日声,不然则孕妇及小儿闻日声惊死。”[13] (卷上,P259)
宋人陈元靓的《事林广记》亦有类似的记载:茶弼沙国,“前后无人到,惟古来有圣人名徂葛尼曾到其国,遂立文字。该载其国系太阳没入之地,至晚日入,其声极震,洪于雷霆。国王每于城上用千人,吹角及鸣锣打鼓,混杂日声,不然则小儿惊死也。”[14] (前集卷五,P4-5)
上述“茶弼沙国”即阿拉伯语Djabulsa,或Djabirso、Djaborso之译音,为古代阿拉伯人传说之西方“日没”之城,日落国则为意译,乃指欧洲。比赵汝适稍晚,13世纪中叶意大利人柏朗嘉宾(Plano Carpini)出使蒙古,所遗《游记》中也有此说。[15] (P24,77,注34)[16] (P21)
随着中国与阿拉伯的交往日益频繁和中国对外交流地区的扩大,宋人对欧洲也有了更多的了解。在赵汝适的《诸蕃志》中,还记载了以下两个欧洲国家:“斯加里野国,近芦眉国界,海屿阔一千里。衣服、风俗、语音与芦眉同。本国有山穴至深,四季出火,远望则朝烟暮火,近观火势烈甚。国人相与扛舁大石,重五百斤或一千斤,抛掷穴中,须臾爆出,碎如浮石。每五年一次,火从石出,流转至海边复回,所过林木皆不燃烧,遇石则焚如灰。”[13] (卷上,P261)
按,斯加里野国即西西里岛(Sicily),意大利语拼作Sicilia,斯加里野即转译自意语。宋高宗时,居留西西里岛爱德利奚(Edrisi)受岛王罗哲二世(Roger Ⅱ)之命,著《地理志》一书,其中颇有关于中国之记载,他特别提到:“蒋府(Janku)亦在克姆丹河之上,距康府有三日程。此城有制造玻璃业,善织丝货。”[17] (第二册,P238)蒋府即泉州,可见早在南宋初西西里人已知道中国,或与中国亦有交往。赵汝适所记火山即埃特纳火山(Etna M. ),艾儒略云:该火山虽终年喷火不绝,爆发时火烬直飞逾海达利未亚(指北非)境,然“山四周多草木,积雪不消,常成晶石”(注:参见艾儒略原著、谢方校释《职方外纪》卷2《意大理亚》,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87页;第86页又载:意大利维苏威(Vesuvius)火山“昼夜出火,爆石弹射他方,恒至百里之外”。),与赵氏所言颇合,可证《诸蕃志》所记不虚矣。
“芦眉国,自麻啰拔西陆行三百余程始到,亦名眉路骨。其城屈曲七重,用黑光大石甃就。每城相去千步,有番塔三百余,内一塔高八十丈,容四马并驱而上,内有三百六十房。人皆缠头塌顶,以色毛段为衣,以肉面为食,以金银为钱,有四万户织锦为业。地产绞绡、金字越诺布、间金间丝织锦绮、摩娑石、无名异、蔷薇水、栀子花、苏合油、鹏砂及上等碾花琉璃。人家好畜驼、马、犬。”[13] (卷上,P2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