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国共两党具有民族主义的共性
自从1922年秋中共当时的主要负责人陈独秀、李大钊等经张继等人介绍加入国民党,一直到1949年国民党退踞台湾,国共两党始终分分合合,打打谈谈。如果计算两党分合的时间段,我们会发觉,双方谈判或合作的时间,甚至比双方战争的时间还要长。[1]当然,除了二十年代初的一段时间以外,两党间纵使有过合作,相互也甚少互信,不乏大敌当前兄弟阋墙之举。但意识形态上的差异与对立,并没有妨碍它们在一定条件和一定基础上,长期保持和平的甚至是合作的关系,这表明,两党间仍旧存在着某种共性的东西。
国共两党在历史上究竟相互间存在着哪些带有共性的东西,当然不是今天这一短时间所能讨论清楚的问题。比如双方对民权自由的理解,对民生平等的赞同,特别是把1948-1950年间国民党内部大批党员干部自我批判及其检讨的文字,与共产党各种言论和政策加以对照,我们不难发现其中确有许多可以相通之处。[2]但我们在这里特别要提到的,还是双方所共有的民族主义特质。
长期以来,国民党断言共产党是苏俄侵略中国的工具,共产党批评国民党是帝国主义的傀儡,双方都坚持认为,只有自己是真爱国。事实上,当年孙中山也好,蒋介石也好;陈独秀也好,毛泽东也好,他们成立或参加国民党(包括兴中会、同盟会及中华革命党)或共产党,多半都不是基于均贫富的冲动,其最初的动机反而大都是不满于国家和民族遭受列强压迫欺凌的现状,必欲实现民族的独立和复兴。二十年代国共两党能够实现党内合作,一个重要的条件也是双方在「打倒列强」,即实现民族革命和解放这一关键性的政治目标上有着几乎一致的看法。三四十年代国共两党再度建立统一战线,还是因为双方都把正在侵略中国的日本帝国主义视为自己的头号敌人。同样的情况,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尽管明明力所不及,它上来首先着手进行的一件事,就是推行所谓「革命外交」,力图通过谈判尽快废除帝国主义强加给中国的种种不平等条约,实现民族的独立。而共产党建立政权后,也照样首先把反对帝国主义的方针列入到自己的议事日程当中。并且由于他们这时的实力远超过当年的南京政府,因而态度上更彻底更激烈。它不仅公开宣布废除一切旧有条约,坚持暂不与欧美列强建立外交关系,而且还直接了当地要求苏联归还外蒙和放弃其1945年通过条约形式在中国东北取得的一切特殊权益,如此等等。[3]
很明显,尽管国共两党各自追求的理想有所不同,依据的理念区别甚多,借助的社会力量差别很大,所走的道路以及采取的革命手段也大相径庭,尽管它们都强烈地怀疑对手的民族性,曾经使用过许多极端的语言来抹黑对方,但蒋介石也好,毛泽东也好,他们中谁也没有,事实上也不可能像对方所斥责的那样,心甘情愿地成为列强的附庸。看一看蒋介石笔下对美国干预自己内部事务的强烈不满,注意一下毛泽东对俄国不惜破裂关系的强硬态度,可以说,国共两党,包括它们的最高领导人,在争取民族独立和民族平等这一点上,基本的诉求其实并没有多少实质性的差别。双方之所以坚持指责对方,除了由于意识形态差异所导致的分析模式和政治立场的影响以外,藉用蒋永敬教授之言,多半也是操之在谁的问题。「操之在我」,一切都对;操之在人,则一切皆非。[4]熟悉当今政治角力和政治话语者,对此当不会感到太过陌生。
二、民族主义优先,还是意识形态优先?
谈到历史上国共两党在民族主义问题上所表现出来的共性特点,不可避免地要涉及到意识形态的影响和作用的问题。在此必须回答:无论国民党,还是共产党,它们通常是把意识形态的考虑放在首位呢,还是会把民族利益的考量放在首位?或者它们在什么情况下会把民族利益放在首位,什么情况下会把意识形态放在首位?这是因为,我们无论如何不能简单地得出结论说,民族主义肯定可以成为连结国共两党的纽带。毕竟,国共双方之所以始终缺少互信的基础,意识形态的区别乃至对立有很大的关系。所谓「操之在我」,政治上就是以我划线。而以我划线的背后,意识形态的作用至为关键。
我们这里所说的意识形态,指的是受到某种特定观念左右的习惯性的思维方式,以及由此而产生的相应的政策模式和政治目标。不难想象的是,当人们的思维方式固定化以后,他们通常很难不站在某种特定的立场,透过某种特殊的角度去看待和理解对手的思想与行为。抗日战争期间的国共两党关系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当时,国共两党基于抗日的共同愿望而妥协与合作,但它们却经常怀疑对手抗日的真诚性,国民党说共产党「游而不击」,共产党说国民党「消极抗日」。结果是你疑我,我疑你,进而你防我,我防你,磨擦冲突愈演愈烈。导致它们无法信任对方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它们都坚持认为只有自己才是民族利益的真正代表者和彻底的捍卫者。所以会得出这样的结论,自然同他们各自所特有的观念意识是分不开的。从国民党的理念出发,共产党本来就是国际性的组织,是受苏俄指挥,以世界革命为目标的,共产党人当然不爱国;而从共产党的理论出发,国民党不过是半殖民地半封建中国内部的地主资产阶级集团,它不是依赖于这个帝国主义,就是依赖于那个帝国主义,对帝国主义列强妥协投降则是理所当然。在这种认识的基础上,国民党极力防制、打击甚至试图根本取消共产党;共产党坚持壮大自己的力量,努力争取取代国民党,站在他们各自的立场上,都是一种必然的选择。
既然观念上把对方看成是自己革命的敌人,为什么双方又能够妥协甚至合作呢?换言之,如果双方根本就不相信对方是民族主义者,它们又如何能感觉到自己需要与对方妥协或合作呢?其实,就历史上的国共两党而言,它们在一些情况下确实不是简单地因为认识到大家具有共同的民族主义立场而联合在一起的。但不论它们各自如何看待对方,民族主义的共同目标和共同敌人仍然是双方重要的妥协基础。所谓「兄弟阋墙外御其侮」,离开了两党的成员都是中国人这个基本的要件,它们很难会从内斗迅速转向外战。当然,直接促使国共两党做出这种选择的,还另有原因,这就是实力本身的局限性和来自外部的现实压力。国民党和共产党之所以会选择妥协,通常都是由于它们在整个中国的政治角力场中深切地感受到自身实力严重不足,甚至面临危机,同时受到外部压力,因而必须要基于某种现实政治利益的需要来区分主次敌人和制定灵活的策略。如果对自己的实力有十足的把握,相信对手已微不足道,没有对不妥协、不合作可能带来的政治后果的重大担心,即使他们的民族主义情感同样强烈,也未必会掉转枪口,跳进同一条战壕。[5]
在此,我们仍以两度国共妥协的起因略作分析。
从1922年秋天中共领导人加入国民党,或国民党接纳共产党员,到1924年国民党一大最终确定容纳共产党,实行党内合作的政策,国共两党都有相当现实的利益考量。在共产党方面,由于它的人数太少,需要借助国民党走向群众,实现掀动民族革命的计划;在国民党方面,由于它的组织长年涣散,又连续遭受失败,也存在着利用共产青年来推进党务,增添活力,使自己变成名符其实的群众性的革命党的某种现实需要。不仅如此,它们双方的合作也还带有满足苏联和共产国际愿望的现实考量。因为它们都必须要得到莫斯科的援助。只有两党结合在一起,它们才能变得生机勃勃和充满革命的气息,进而赢得莫斯科的高度重视。
同样,1936年的西安事变之所以能够一举扑灭燃烧了将近十年的国共内战的战火,也并非只是由于蒋介石的一念之差。当时的国民党、共产党事实上都面临危机。一方面,日本步步进逼,华北随时可能重蹈东北覆辙,南京政府退无可退,战争迫在眉睫,蒋介石从一年前,即华北事变发生之日起,就已经在秘密地寻求政治解决共产党问题的途径了。另一方面,共产党战争失利,军事形势恶劣,临近华北前线,它也面临日本入侵的直接威胁,因此也早就表明了愿意和解的意图。双方没有能够及早地从秘密接触中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很大程度是因为在这一年里双方的政策目标都还不是十分清晰,沟通上也颇多问题,蒋介石更顾虑妥协后苏联的作用,共产党则在很长时间里事实上只是以反蒋派作为统战对象。随着西安事变爆发,蒋清楚地看到十几万东北军和十七路军存在着转向红军的严重危险,同时他也看清了苏联的态度,得到了周恩来拥蒋抗日、愿受指挥的亲口承诺,再加上有日本入侵威胁和国内社会各界对「停止内战,一致对外」的强烈渴望,因此,权衡利害得失,蒋介石这个时候下决心和共,共产党这个时候转而全面挺蒋,也是水到渠成的必然结果。
分析国共两度妥协与合作的原因,可以清楚看出的是,即使在长期对立的国共两党之间,意识形有时也并不能起多大的作用。双方之所以能够走到一起去,民族主义是基础,实力不足是条件,外部的压力和各自现实的利益需要是基本的动力。正是由于在中国政治的角力场上,双方都不具备决胜的把握,甚至面临严重的危机。民族主义的目标才不期然地成为它们现实政治利益需要与考量的重要内容,意识形态的目标则不得不被暂时束之高阁。
三、以四十年代国共美苏关系变化为例
要深入了解历史上国共两党基于现实政治利益的考量,而在事实上把民族主义置于优先地位的情况,四十年代国共美苏关系的变化是一个很生动的例子。
众所周知,抗战期间国共关系渐趋紧张和恶化,是1939-1940年以后的事情。而美苏开始介入中国内部事务,包括直接或间接地介入国共斗争,也都是在四十年代这段时间。按照毛泽东当年的概括,这一段时间的基本态势是「国共反映美苏」,即国共两党这时的一举一动,都与美苏对华政策及其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密切相连。照理说,国民党的背后是美国,共产党的背后则是苏联。而当年的国民党和共产党也确实都强烈地指责对方受到了列强的支持。共产党严厉批判「美蒋反动派」,断言国民党之所以坚持戡乱内战,是因为美国企图控制中国,而不惜大量向国民党提供军援和经援;国民党最著名的是在联合国搞了一个「控苏案」,蒋介石又写了一本〈苏俄在中国〉,坚持国民党不是败于共产党,而是败于中共背后苏联的阴谋。但事实上,四十年代国民党与美国的关系,和共产党与苏联的关系,恰恰处于相当矛盾和吊诡的境地,与当年双方的说法颇多差距。
就共产党而言,从1940年秋天起,毛泽东就开始与莫斯科之间发生磨擦。所有这些政治上的磨擦,大都是基于民族主义的利益冲突。只不过蒋介石把自己等同国家,毛泽东则是把中共的利益直接视同民族的利益。1941年苏德战争爆发,毛两度拒绝莫斯科出兵牵制日军的要求,断言如果中共被打坍,不仅不利于中国革命,而且也不利于苏联,这件事再典型不过地反映出中共与苏联利益的不同。正是由于与莫斯科之间的这种分歧,毛泽东于1941年秋到1942年春开始发动了全党的整风运动,毫不留情地清除了党内「国际派」的影响力,此举更清楚地在展现出毛不受苏联控制的决心。史达林等人对毛及其领导下的中国共产党人的不满,也因此而强烈地表现出来,在他们1942年以后对美国人的许多谈话当中,都可以看到对中共的批评。一个最典型的批评,就是指责中国共产党人不过是些「人造黄油式的共产主义者」。言外之意,莫斯科相信毛泽东领导的中共只是名义上的共产党罢了。
令人称奇的是,就在俄国人怀疑中共的共产党性质的几乎同时,与共产党有着完全不同的价值观的美国人却在对延安发生好感。而他们发生好感的原因,又恰好印证了俄国人的猜疑。1941年皖南事变后罗斯福总统特使居里访华时,向蒋介石转达了美国最高当局对中国共产党的评价。罗斯福说:在万里之外的美国人看来,中国的共产党其实不过是一些社会改革的推动者。与此同时,相当一批美国记者、外交官和派驻延安的美国军事观察人员在和共产党人接触,他们不断地向国内发回各种赞美中共的报导和报告,也明显地同情共产党人。他们确信,延安比重庆更值得美国人重视,特别是从战后美苏关系变动的前景看,真正能够有助于美国确保其在东亚地区利益的,可能不是国民党,而是共产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