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曾经提出:“所谓转型期是指一个社会的政治、经济等制度发生变迁的过程,制度变迁是制度的替代、转换、与交易的过程,其中制度创新扮演着重要的承前启后的角色它所留下的便是制度变迁与创新的路径或轨迹 。”(《论商鞅变法与制度创新 》,《财经研究》 1999年)而秦至西汉初期正是中国古代社会的一大转型期。本文试图就这一段历史转形时期之制度变迁及其制度思想作一番整合性讨论。先交代一下:限于篇幅,对这一时期的政治、经济制度等的讨论暂且省略(详见本文“政经篇”),而重点讨论意识形态制度化的问题。或许这将有助于我们认识秦之“不二世而亡”乃制度缺失所致,而西汉之“长治久安”在于其“文治武功”;其中“文治”尤为值得玩味。此外,程式化的“制文”非笔者之所长,非不为也,乃不能也;故有顾此失彼之感也就势所难免了,“其所由来者渐矣。”(《易·文言》)再补充一点,文化观念和思想学说等乃属于意识形态范畴;为了行文方便,本文未将此类概念细而分之,而是统而论之。此举虽有概念混淆之嫌,等而下之,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祈望诸君能“以君子之腹度小人之心”,可乎?
李白诗云;“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秦王扫六合》)在秦兼并列国,“天下大定”之后,“丞相绾、御史大夫劫、廷尉斯等皆曰:‘昔者五帝地方千里,其外侯服夷服诸侯或朝或否,天子不能制。今陛下兴义兵,诛残贼,平定天下,海内为郡县,法令由一统,自上古以来所未尝有,五帝所不及。臣等谨与博士议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贵。’臣等昧死上尊号,王为‘泰皇’。命曰‘制’,令为‘诏’,天子自称曰‘朕’。”王曰:“去‘泰’,著‘皇’,采上古‘帝’位号,号曰‘皇帝’。他如议。”制曰:‘可’。”……“制曰:‘朕闻太古有号毋谥,中古有号,死而以行为谥。如此,则子议父,臣议君也,甚无谓,朕弗取焉。自今已来,除谥法。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史记·秦始皇本纪》董仲舒则说:“惟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一国则受命于君。”(《春秋繁露·为人者天》)还说:“王者必受命而后王,王者必改正塑,易服色,制礼乐,一统于天下。”(《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质文》)从集“三皇五帝”于一身的始皇帝到“受命于天”的汉武帝,“以天下之大,四海之内,所共尊者一人耳。”(《白虎通·号》)“天人合一”,“君权神授”;具有中国特色的君主便“名正言顺”地“君临天下”而登上了历史舞台。以前曾有人将秦“不二世而亡”,“秦二世即亡,不及都周”归咎于秦行暴政而“仁义不施”(贾谊:《过秦论》)。为了拨乱反正,陆贾提出:“秦以刑罚为巢,故有腹巢破卵之患;以赵高、李斯为杖,故有倾扑缺覆之祸。”(《新语·辅政》)并对刘邦进言道:“鄉使秦已并天下,行仁义,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君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且汤武逆取而以顺守之,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史记·郦生陆贾列传》)然而,如何才能“文武并用”,而施“长久之术”呢?
众所周知,秦平定天下伊始,在文化制度设置方面,有两大举措为后人所称道或诟病。其一是“书同文,行同伦”。或谓此举乃是中国文化史之伟业,是法家之功绩。然而,就其思想渊源而深究之,可谓是知其一而不知其二,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也。于此,陈寅恪先生评曰:“儒者在古代本为典章学术所寄托之专家。李斯受荀卿之学,佐成秦治。秦之法制实儒家一派学说之所附系。《中庸》之‘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即太史公所谓“至始皇帝乃能并冠带之伦”之伦)为儒家理想之制度,而于秦始皇之身而得以实现之也。……夫政治社会一切公私行动莫不与法典相关,而法典为儒家学说具体之实现。故二千年来华夏民族所受儒家学说之影响最深最巨者,实在制度法律公私生活之方面。”(为冯友兰著《中国哲学史》的“审查报告三”)“儒家理想之制度”附魂于法家君臣“之身而得以实现”,可谓通幽探微之论。余英时先生认为是儒家借法家之“尸”而“还魂”的。(参见《反智论与中国政治传统》)其二,李斯进言:“今皇帝并有天下,别黑白而定一尊,私学而相与非法教。人闻令下,则各以其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夸主以为名,异取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如此弗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禁之,便。”(《史记·秦始皇本纪》)于是便有了“焚书坑儒”之壮举:“犯禁者四百六十余人,皆坑之咸阳,使天下知之,已惩后。”(同上)此举将儒生“坑”成自己的掘墓人,“坑灰未冷山东乱”(晚唐人章碣诗)。对此,前人多有评说;故不赘述。可见,儒、法通融乃事业有成,两家相斗则两败俱伤;这几乎成了中国制度变迁史上的一条通则。
汉初,黄老学派的无为而治之术盛行,而儒生叔孙通虽为高祖“尊君卑臣”而制“定宗庙仪法”,称道:“夫儒者难与进取,可与守成。臣愿征鲁诸生,与臣弟子共起朝仪。”(《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但也就仅仅为刘邦领略了当皇帝的威风而已:“于是高帝曰:‘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同上)然而,“刘项原来不读书”(唐人诗),此“不读书”意味着汉高祖对儒家的“德治”、“仁政”之类的,依然将信将疑,漠然置之。(《史记·汉高祖本纪》)近人余嘉锡指出:“汉初之拨乱反正,(陆)贾有力焉,非叔孙通辈陋儒所敢望。”(《四库提要辩证》卷十《新语》)可见,政治专制是离不开文化控制的。于是,“自武帝初,立魏其武安侯为相,而隆儒矣。及仲舒对册,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立学校之官,州郡举茂材孝廉,皆仲舒发之。”“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前汉书·董仲舒传》)此乃是儒家思想学说制度化的源起。尽管如此,“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汉书·元帝本纪》)即便在武帝“独尊儒术”之际,还是有人一针见血地指出:“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史记·汲黯传》)其实,“尊君卑臣,崇上抑下”本自“始皇帝”时就已经开始了,只不过经历了“汉承秦制”的路径依赖,从而完成了制度转型;最终形成了一条具有中国特色的专制政体的主线。宋代大儒朱熹评曰:“叔孙通为帛蕝之仪,其效至于群臣震恐,比之三代燕京,君臣气象,便大不同,盖只是秦人尊君卑臣之法。”“黄仁卿问:‘自秦始皇变法之后,后世人君皆不能易之,何也?’曰:‘秦之法尽是尊君卑臣之事,所以后世不肯变。且如三皇称皇,五帝称帝,三王称王,秦则兼皇帝之号。只此一事,后世如何肯变?’”(《朱子语类》卷135、134)司马光也说汉武帝“异于秦始皇者无几。”“虽好儒,而德业后之。”“好其名而不知其实,慕其华而废其质。”(《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卷73)进而言之,欲贯彻落实这条政治专制主线尚有待于文化控制的相应匹配,这就是秦汉之际制度变迁的轨迹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