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环是一种重要的首饰(或耳饰),但其在中国的产生、引入、使用等问题,鲜见有人进行过认真而深入的探讨。就唐代的耳环而言,虽然有几种论服饰或风俗的论著有所涉及,但多语焉不详,甚至有误。本文不揣简陋,想极疏略地叙述一下唐代耳环的使用情况,希望抛砖而能引出玉来。
一
“耳环”一词似出现较晚。用电脑检索《四库全书》,发现最早的用例是在五代。《旧五代史》卷八四《晋书·少帝纪四》[1]说开运三年(946)九月,张彦泽“破蕃贼于定州界……生擒蕃将四人,摘得金耳环二副进呈”。《资治通鉴》[2]卷二八五同年同条记“蕃贼”为“契丹”,可证此处虽记载了“耳环”,但戴耳环的是契丹男子,属于少数族。
那么,此时或此前汉族[3]的耳饰称什么呢?主要被称为“瑱、珥、珰”等。这些名称早期大致都指“充耳”之珠,似非耳环,也并不穿耳。例如《说文解字》云:“珥,瑱也”;“瑱,以玉充耳也”[4];《尔雅翼》卷二一曰:“珰,音当,充耳珠也”[5]、《集韵》卷三“珰,充耳也”[6]、《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卷上在解释“卷耳”时说:“如妇人耳中珰,今谓之耳珰”[7]。到后来,出现了穿耳的珰,但那是学的蛮夷[8],并没有流行起来。所以虽然汉刘熙《释名》释“珰”为“穿耳施珠”,但此后的字书如上引《尔雅翼》、《集韵》等仍释“珰”为“充耳珠”。
从理论上推测,唐朝的汉族,不论男女,可能都不应戴耳环。因为“穿耳”与儒家的理念相悖。儒家经典十三经之一的《孝经》开篇即说:“子曰: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9]。自儒家独尊的地位持续数百年后,唐朝以“孝”治国。唐玄宗曾亲自为《孝经》作注,颁布全国,被称为《御注孝经》从而流行于世。儒家的思想[10]加上皇帝的权威,相信这一要求或曰规则会约束当时人的行为方式。因此我们或许可以强调,首先从唐代的思想、礼俗环境考虑,一般的唐人[11]是不戴耳环的。
现在我们看实际情况。查唐代文献,有关唐人戴耳环的记载几乎不见。大概到了晚唐五代,才有类似“耳坠金镮”[12]的词语出现。而这与上述五代时“耳环”一词的出现大致同步,不能视为唐朝的一般情况。进一步,我们特别查看了唐代的类书。我们知道,类书虽有种种不同的用途,但多以“博”为基础。查阅类书,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判断事物的流行与否。
唐代有三大类书完整存世。我们先看唐初的《艺文类聚》。此书由欧阳询撰于唐高祖武德年间。《艺文类聚》[13]有“衣冠”“服饰”部,但在“服饰部下”“头饰”门中只列了“步摇”“钗”和“梳枇”三类,没有提耳饰。《初学记》[14]是徐坚等撰于唐玄宗开元年间的官修类书,虽有二十三部,但因“博不及《艺文类聚》”[15],只有“器物”不设“服饰”,因此也没有提到耳饰。《白氏六帖事类集》[16]是白居易撰于中唐的一部类书。书中头饰类列了“梳篦”而以“钗”附。查其“梳篦”类,除“梳、钗”外,还列了“名珰”、“玉珥”二条,记魏太祖和齐威王时事。后来宋代的孔传续此书,作《白孔六帖》[17],在此“梳篦(钗附)”类中补充了十三条唐事,但均为“钗”,没有耳饰。甚至沿至宋人编的大型类书《太平御览》,虽单立了“珰珥”一类,但所记均为唐以前事[18]。如果唐人戴耳环的话,为何在类书以及其他史料中没有反映呢?可见一般唐人是不戴耳环的。
我们再看文物考古资料。从传世的唐画和出土的唐代墓室壁画看,虽然绘有大量人物包括帝王皇族、后宫侍女、朝廷贵人、平民百姓,但几乎找不到有戴耳环的形象。出土文物中有耳环、耳坠,但很少,且大多都是出土位置和墓主人身份族属不明。例如1988年西安咸阳国际机场工地唐墓曾出土一件漂亮的耳坠[19],但耳坠的出土位置以及墓主人的情况均不明。而且从耳坠装饰中的联珠纹看,很像是一件外来器物。
最近,我翻查了《考古》与《文物》杂志近十年(1995至2004年)公布的唐代墓葬情况,结果如下:
《文物》十年来公布了唐代墓葬共53座,其中包括明确记载或可判断为女性(合葬或独葬)的墓19座,未盗或未扰乱的墓20座。所出墓葬地域涵盖河南、北京、陕西、辽宁、山西、甘肃、四川。没有发现一件耳环或耳坠。其中辽宁朝阳双塔唐M1号墓主人“头部随葬泥质陶壶1件,玛瑙珠1件,铜钗4枚,头下有蚌饰1件……左手处发现铜戒指2枚,右手3枚”;M2号墓主人“头部随葬银钗1枚,口中发现银琀1件,头部左侧随葬铁剪刀1把,左肘部发现铜环1件”[20],但没有耳环出土。山西大同南关唐M4号墓“死者为女性,仰身直肢”,头部随葬有铜钗、铜镜、贝器;M9号墓为夫妻合葬,其中女性头骨旁随葬有铜钗[21],均无耳环出土。
《考古》十年来共公布了唐代墓葬50座,其中含女性的10座,未盗或未扰乱的29座,地域涵盖河南、广西、陕西、江苏、新疆、四川、山东、湖南、安徽、福建、河北、广东,没有发现一件耳环或耳坠。其中河南偃师杏园村唐YD1902号墓“骨架一具,比较完整……人骨左手握一玉石猪和一素面抛光小银盒,右手握一金戒指和一长条形玉石器,口中含一枚玻璃珠”;YD5036郑洵墓为夫妻合葬墓,其中“西侧棺内有蛤形鎏金银粉盒,似为女性”[22],均无耳环出土。湖南郴州竹叶冲唐墓“随葬物多置于头部,其中瓷奁盒内装有滑石盒2件,粉扑子、铜勺、木篦、蚌壳各1件”[23],没有耳环。河北邢台95QDM1号唐墓是夫妻合葬墓,其中“女性头骨旁随葬有铜镜、钗各1件”;95QDM3亦为夫妻合葬墓,“女性颈部有铜镜、钗各1件”[24],均无耳环或耳坠随葬。
由上可知,文物中有关耳环的情况与文献记载的情况是相一致的。这样,我们就从文献与文物两方面证明了唐代的一般人不戴耳环或耳坠。
但是唐代的一些少数族或外国人则戴耳环或耳坠,并且明确是“穿耳”而戴。这种“穿耳”的习俗因不符合唐人习俗,因此被特别记录下来。例如《旧唐书》卷一九七《南蛮西南蛮》“婆利国”条记其国“人皆黑色,穿耳附珰”[25]。“婆利国”人是“昆仑”人之一种,而“昆仑”人大都戴耳环。唐代诗人张籍在其诗作《昆仑儿》中就描画他们是“金环欲落曾穿耳,螺髻长拳不裹头”[26]。又,《通典》[27]卷一八八《边防四南蛮下》记“林邑”国是“男女皆……穿耳贯小镮”;卷一九三《边防九西戎五》记“天竺”国“丈夫翦发,穿耳垂珰”。
由上可知,唐代主要是南方的一些外国人穿耳戴耳环,且不论男女。但是显然,这些“穿耳戴耳环”的习俗没有影响一般唐人。唐人一直将此习俗视为外国习俗,也就同时把耳环视为外国器物、把戴耳环者视为少数族或外国人的显著特征。敦煌文书P.3986V号有题名为“玄宗题梵书”的诗作,诗中将中外僧人相比,有“支那弟子无言语,穿耳胡僧笑点头”的句子[28],就是将戴耳环者视为外国人特征的一个最好例子。
二
关于这一点或还有一个旁证。
以上我们说从墓室壁画中不见唐人戴耳环的形象,但是在寺院壁画或塑像中,有的菩萨、天王、力士像等却戴耳环。这种佛教造像戴耳环与否的现象,是一个饶有兴趣的问题,值得研究。目前我们只提出天王造像来略作探讨。
关于天王造像,研究论著甚多,最近的成果是李凇的系列研究如《略论中国早期天王图像及其西方来源》、《龙门石窟唐代天王造像考察》等[29]。但这些研究均未涉及天王戴耳环问题。不过这一问题比较复杂,需要有宗教特别是佛教艺术、中外文化艺术比较交流、民族民俗、考古文物等方面的专门知识,以下所述只能是最简单的线索或想法而已。
大致说来,唐代的天王像可分为二尊一组的护卫天王像和四大天王像两个系列[30]。前者可能与中国传统的墓室守护者或门神相互影响[31],带有比较浓厚的中国味道,因此二尊一组的护卫天王像基本上不戴耳环。例如敦煌莫高窟盛唐第46窟西壁龛北侧天王像[32],不戴头盔,亦不戴耳环;盛唐第194窟西壁龛内南侧天王像,不戴头盔,北侧天王像戴头盔,均不戴耳环(图一、图二)[33]。四川广元千佛崖盛唐第22窟左右二天王,均不戴耳环[34];巴中永宁寺盛唐第2号龛左右二天王,一戴盔一不戴,均不戴耳环[35]等等[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