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氏又特别论述史料应用的两种情况。一是官书,记载每经封建朝廷有意篡改。“《宋神宗实录》,有《日记》及《朱墨本》之两种,因廷臣争党见,各自任意篡改,致同记一事,两本或至相反。至清代而尤甚。清廷讳其开国时之秽德,数次自改实录。实录稿今入王氏《东华录》者乃乾隆间改本,与蒋氏《东华录》歧异之处已甚多。然蒋氏所据,亦不过少改一次之本耳,故如太宗后下嫁摄政王,世宗潜谋夺嫡等宫廷隐匿,讳莫如深,自不待言。即清初所兴之诸大狱,亦掩其迹唯恐不密。”治史者对这些故意湮灭的记载绝不能据以凭信,而应另外搜集材料补充或辨正,以发其覆。梁氏又举出清顺治十八年“江南奏销案”,是清初一大冤案,但官书中竟丝毫痕迹也见不到。近代史家孟森据数十种文集笔记,钩距参稽,最后得出全案信史:“一时缙绅被杀者十余人,被逮者四五百人,黜革者万三千余人,摧残士气,为史上未有之奇酷。”二是应特别重视新史料的发现,包括地下发掘和外国有关中国史事的记载。梁氏称青铜器铭文的出土,如克鼎、大盂鼎、毛公鼎等,字数抵一篇《尚书》,为古史研究提供了宝贵资料。周宣王伐猃狁之役,是上古时代一大事件,原先《诗经》上有关的记载简略不明,经近代学者王国维运用小盂鼎、虢季子白盘、梁伯戈等铜器铭文细心考释研究,“然后兹役之年月、战线、战略、兵数皆历历可推。”殷墟卜辞的出土,其价值可改变整个殷商史研究的面貌。
关于史料的鉴别,梁氏作了明确的界定:“正误辨伪,是为鉴别。”他反复阐明对史料正误辨伪,是极其复杂的工作,必须具有严谨的态度、精密的方法,从本国说,是要继承“前清乾嘉诸老严格的考证法”,从外国说,是要吸收“近代科学家之归纳研究法”,二者是相通的。梁氏在书中所论述的方面甚广,例证极其丰富,现择举数项介绍。其一,鉴别史籍的价值,第一步应以年代为标准。年代愈早,可信程度愈强,因为作者所获见的直接史料多,而后人所见者少。“例如研究三代以前史迹,吾侪应信司马迁之《史记》,而不信谯周之《古史考》,皇甫谧之《帝王世纪》,罗泌之《路史》。何则,吾侪推断谯周、皇甫谧、罗泌所见直接史料,不能出司马迁所见者以外,迁所不知者,周等何由得知之也?是故彼诸书与《史记》有异同者,吾侪宜引《史记》以驳正诸书。反之,若《竹书纪年》与《史记》有异同,吾侪可以引《纪年》以驳正《史记》。何则?魏史官所见之直接原料,或多为迁之所不及见也。”但运用这一原则又不能刻板。在特殊情况下,有极可贵的史料而晚出或较迟传布,后人才能利用,而为前人所不及见。如元代重要史料《元秘史》、《圣武亲征录》等,都是晚出的史料,为明初宋濂等人修《元史》所不及见,故魏源《元史新编》、柯劭忞《新元史》在史料价值上有不少地方超过《元史》。其二,对于涉及同一时期或同一问题的史籍,考定其价值时,应考察作者的史德、史识,以及其人所处的地位如何。“例如陈寿时代,早于范晔,然记汉、魏易代事,晔反视寿为可信。盖二人所及见之直接史料,本略相等,而寿书所不能昌言者,晔书能昌言也。”以往的史籍,即使是名著,总不免有一部分记载失实或有缺欠,故研史者“宜刻刻用怀疑精神引起注意,而努力以施忠实之研究,则真相庶可次第毕露也。”第三,治史者切忌用的伪材料。如通行本《尚书》(今古文混合)中有《胤征》一篇,记载有夏仲康时发生日食。欧洲近代学者曾据此提出古代日食史的种种提法,长期争论,甚至著成专书。殊不知《胤征》篇纯属东晋晚出之伪古文,根本是伪史料,欧洲学者不了解这一背景,致使花费了笔墨、精力而毫无价值。然而,所谓伪材料,若按照该书所题作者的时代立论,确是伪造,但若能考出该书所出的真实时代,放在此时代考察,则又可能成为有价值的材料。如《管子》、《商君书》,若指定为管仲、商鞅所作则必伪;然其中大部分皆出战国人手;若据以考战国末年思想及社会情状,固绝佳的材料也。其四,梁氏总结出史文大多经过事后的增饰,治史者不能完全据信的原则。他说:“史文什九皆经后代编史者之润色,故往往多事后增饰之语。……如诸葛亮之《隆中对》,于后来三国鼎立之局若操券以待,虽曰远识之人,鉴往知来,非事理之不可能,然如此铢黍不忒,实足深怪。试思当时备、亮两人对谈,谁则知者?除非是两人中之一人有笔记,不然,则两人中一人事后与人谈及,也乃得知耳。事后之言,本质已不能无变,而再加修史者之饰,故吾侪对于彼所记,非‘打折头’不可也。”[2]《隆中对》向来为谈三国史者所津津乐道,但据近年来学者研究,其中有的内容确系出自事后的总结以至夸张之语,证明梁氏这一论断之中肯。梁氏在书中还提出鉴别伪材料的12条原则,以后发展成为《古书真伪及其年代》这一专著。
四、论史家的修养
传统史家刘知几,章学诚论述过史家应具史学、史才、史识和史德,梁启超在《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中专辟《史家的四长》一章,使用刘、章的提法而加以提高、发展,按照近代学术的要求,阐述了史家应具有的修养,既有浓厚的时代气息,又有鲜明的民族特色。梁氏把史德列为史家四长的首位。他发挥章学诚的观点,提出“史德”是指史家要心术端正,毫不偏私,做到忠实、公正。要达到这种境界,要时时克服蟠踞于意识中的主观成份。极易犯的毛病有三种。一是“夸大”,由于治史者对于本人研究的对象总有特别的关系或爱好,尤其对于人物,往往出于本人所信仰,因而容易把它拔高、夸大。二是“附会”,“自己有一种思想,或引古人以自重,或引过去事实以为重,皆是附会。”三是“武断”。历史材料散亡很多,古代、近代都如此。研究者“对于一件事的说明,到了材料不够时,不得不用推想。偶然得到片辞孤证,便很高兴,勉强凑合起来,作为事实。因为材料困难,所以未加审择,专凭主观判断,随便了之,其结果便流为武断了。”对于遇到的史料,符合自己脾胃的便采用,不合的便删除。必须力戒这些主观上的毛病,做到“鉴空衡平”,公正无私。
关于“史学”,梁氏认为,由于历史范围极其广博,治史者欲求无所不通,是不可能的。合乎情理的要求是:贵专精不贵杂博,同时还要懂得常识。治史者应确定专攻的目标。在专的范围内,非知到“通彻周备”不可。“如此一来,注意力可以集中,访问师友,既较容易,搜集图书,亦不困难。才不至游骑无归,白费气力。有人以为这样似太窄狭,容易抛弃旁的学问,其实不然。学问之道,通了一样,旁的地方就很容易。……好像攻炮台,攻下一个,其余就应手而下了。”专精同涉猎,两者不可缺。“大概一人攻力,以十之七八,做专精的功夫,选定局部研究,练习搜罗材料,判断真伪,决择取舍。以十之一二,做涉猎的功夫,随便听讲,随便读书,随意谈话。如此做去,极其有益。”专精决定自己的成绩。下功夫的方法有三项:一是勤于抄录。“古人平常读书,看见有用的材料便抄下来,积之既久,可以得无数小条。由此小条,辑为长编,更由长编,编为巨制。顾亭林的《日知录》,钱大昕的《十驾斋养新录》,陈兰甫的《东塾读书记》,都系由此作成。一般学问如此,做专门学问尤应当如此。”二是练习注意。定下来要研究的问题,看书时,有关系的就注意,无关的就放过,过些日子再换别的问题,把注意力换到新的方面去,如此长期练习。三是逐类搜求,按照一个问题,跟踪搜索下去,长期积累,可以获得许多好材料。
史识,是指“历史家的观察力”。研究自然科学,要注重实验;研究历史,要注重“求关联的事实”,因而凡是对研究问题稍有帮助的材料,一点都不可放松。历史家的观察力,表现在两个方面:由全部到局部,你所研究的是局部问题,但不要忘记局部是整体的一部分;再由局部到全部,局部的事件或个人,要考察它对全体的影响。培养观察力的方面,一是不要为因袭传统的思想所蔽,对前人的说法,既要充分尊重其价值,又不盲从,遇有必要修正的,无论是怎样有名的前人所讲,也要加以修正。二是不要为自己的成见所蔽。梁氏总结钻研得很深的学者容易为己所蔽的情况:“大凡一个人立了一个假定,用归纳法研究,费很多的功夫,对于已成的工作,异常爱惜,后来再四观察,虽觉颇有错误,亦舍不得取消前说。用心在做学问的人,常感此种痛苦。但忠实的学者,对于此种痛苦,只得忍受,发现自己有错误时,便应当一刀两断的,即刻割舍,万不可回护原来的工作,或隐藏事实,或修改事实,或假造事实,来迁就他,回护从前的工作。这种毛病,愈好学愈易犯。”梁氏的分析鞭辟入里,实在是治疗学人共犯毛病的一副良药。
史才,是讲“作史的技术”,包括组织的才能(体裁体例、篇章结构)和文采。中国传统史学在著史技术上有极高的成就,形成了优良传统,《左传》作者、司马迁、司马光等是著述方面的杰出代表,刘知几、章学诚是理论总结方面的杰出代表。梁启超总结了前人的成就,并且用现代学识加以诠释和发展。他认为,组织的才能,是指形成全部书或一篇文的结构的技巧,能够把许多材料整理包括起来。一是要讲究剪裁,在搜集到丰富材料的基础上决定去取,“去其渣滓,留其菁华”。二是讲究材料组织联缀的能力。行之有效的方法,有:“将前人记载,联络镕铸,套入自己的话里。”治史的人爱讲“无一字无来历”,乾嘉名家阮元作《国史儒林传》,专集前人成语,无一字出自杜撰。每句语都有根据,这是好的,但短处是文字太呆板。这种方法不能照搬,应该是大体上都有所根据,但还要有事实的补充和发表己见;在引古书时,也“尽可依做文章的顺序,任意连串,做成活泼飞动的文章。”还可考虑采用“纲目体”,以及在论著中适当采用图、表。关于“文采”,梁氏认为最重要的是两项。一是“简洁”,做到“章无剩句,句无剩句,句无剩字”。二是“飞动”。他说:“做文章,一面要谨严,一面要加电力,像电影一样活动自然。如果电力不足,那就死在布上了。事本飞动,而文章呆板,人将不愿看,就看也昏昏欲睡。事本呆板,而文章生动,便字字都活跃纸上,使看的人要哭便哭,要笑便笑。如像唱戏的人,唱到深刻时,可以使人感动。假使想开玩笑,而板起脸孔,便觉得毫无趣味了。不能使人感动,算不得好文章。”司马光文笔“最飞动”。“如赤壁之战,淝水之战,刘裕在京口起事,平姚秦,北齐北周沙苑之战,魏孝文帝迁都洛阳,事实不过尔尔,而看去令人感动。”要达到这两项要求,写活写好,没有别的秘诀,只有“常常模仿,常常练习”。要培养优良的史才,就要敢下笨功夫,“多读,少作,多改”,写作要谨慎、郑重,要反复地修改,从组织到文采,有不满意处就修改、补充、剪裁。长期下苦功夫,最后写出的历史文章或著作,就能感动人,就能提高它的价值。
五、论专史的做法
《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所着重的是专史的研究。梁氏区分为五种专史:人的专史,事的专史,文物的专史,地方的专史,断代的专史;分别作了概括性论述。然后具体地论述“人的专史”和“文物的专史”,包括:人的专史的对象,合传、年谱、专传的做法;政治专史、经济专史、文化专史(文学史、神话史、宗教史、学术史)等。
梁氏对历史有深入的研究,熟悉中国历史漫长进程中许多人物的经历,对于他们的作用、历史地位、影响有不少独到的看法,所以,他在《补编》分论一“人的专史”中,对于人物传的选题和做法确有许多精到的论述。他认为,对于“人物传”在历史学中的作用应有恰当的评价。中国旧史,本纪、列传几占了大部分篇幅,本纪、列传又以人为主,故历代正史也即以人为主的历史。这种特点,以近代眼光观察,缺点自然甚多,历史成为专门表彰人的手段,过分注重彰善惩恶,但对人的历史的作用又不能全部抹杀。拿《史记》说,在人物的性格、兴趣以至作事步骤,都与全部历史有关。《史记》所立每一篇列传,必代表一方面人物,如《孔子世家》、《孟荀列传》等代表学术思想界最重要的人物,苏秦、张仪列传代表造成战国局面的游说之士,田单、乐毅列传代表有名的将帅,四公子平原、孟尝、信陵、春申列传代表那时新贵族势力,《货殖列传》代表当时经济变化,《游侠列传》、《刺客列传》代表当时社会上一种特殊风尚。“每篇都有深意,大都从全社会着眼,用人物来做一种现象的反影,并不是专替一个人作起居注。”故《史记》以人物传为主确有其重要价值在。西方史学中,有布鲁塔克《英雄传》,专记希腊的伟人豪杰,也有其“不朽的价值”。近世欧洲史学界,历史与传记分开,但“传记体仍不失为历史中很重要的部门,一人的专传,如林肯传,格兰斯顿传,文章都很美丽,读起来异常动人。”这些论述对我们的有益启示是,作专史,尽可以个人为对象,考察一个人在历史上有何等关系,“最要紧的是看历史人物为什么有那种力量”。
概括上述认识,梁氏总括有七种人物可以做专传或补作列传。(一)思想及行为关系方面很多,可以作时代或学问的中心,应该为他们专传。如杜甫,以他为中心,“将唐玄宗、肃宗时代的事实归纳到他身上,这样的话,可以作得精采。”杜甫的诗作不仅对后代影响大,而且与时代关系密切,“叙述天宝乱离情形,在杜传中是正当的背景,在李(白)传中是多余的废话。”(二)一件事情或一生性格有奇特处,可以影响到当时与后来,或影响不大而值得表彰,应为他作专传。(三)在旧史中没有记载,或有记载而太简略的,应当为他作专传,如墨子、荀子,又如王充、刘知几、郑樵、吴敬梓等。(四)在历史上有作为而受到诬枉的人,应从辩护角度,重新作传。如范晔,以叛逆见杀,确是冤枉,故陈澧在《东塾读书记》中作了《申范》篇,为之辨诬。李清照在宋人笔记中说她品节可有訾议之处,俞正燮在《癸已类稿》中作有《易安居士事辑》,证明谣言之无实。又如提倡新法的王安石,明朝以前人认为他罪大恶极,而且不满王安石的议论在社会上很普遍。就应重新作传,洗刷他所受冤枉,表彰他的贡献和人格。(五)皇帝的本纪及政治家的列传,在旧史中因体例所牵,写成官样文章,看不出其性格特点和作为,如秦始皇、汉高祖、汉武帝、汉光武帝、曹操、刘备、孙权、魏孝文帝、北周武帝、唐太宗、元太祖、宋太祖、明太祖、康熙、雍正、乾隆帝等,政治家如诸葛亮等,都应作专传。(六)有的外国人,主要活动在中国,作出了贡献,如马可·波罗、利玛窦等,应作专传。(七)近代政治或学术人物,如孙中山、蔡锷以至西太后、袁世凯等,可作专传。
以上梁氏所论,是从中国历史发展的全局,提出值得深入研究的人物,在这数十年中,这些课题几乎都受到研究者的重视,而且大多已写出有价值的论著,说明梁氏的看法,确有一定的指导意义。饶有兴味的是,梁氏在当时已提出重新研究曹操的问题。他这样议论:“曹操代汉,在历史上看来,这是力征经营当然的结果,和汉高祖、唐太宗们之得天下实在没有什么分别。自从《三国演义》通行后,一般人都当他作奸臣,与王莽、司马懿同等厌恶。平心而论,曹操与王莽、司马懿绝然不同。王莽靠外戚的关系,骗得政权,即位之后,百事皆废。司马懿为曹氏顾命大臣,欺人孤儿寡妇,狐媚以取天下。这两人心地的残酷,人格的卑污,那里靠得上和曹孟德相提并论。当黄巾、董卓、李傕、郭汜多次大乱之后,汉室快要亡掉,曹孟德最初以忠义讨贼,削平群雄。假使爽爽快快作一个开国之君,谁能议其后?只因为玩一回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把戏,竟被后人搽上花脸。换个方面看待,同时的刘备、孙权,事业固然比不上曹操的伟大,人格又何尝能比曹操高尚?然而曹操竟会变成天下之恶皆归,岂非朱子纲目以后的史家任情褒贬,渐失其实吗?”梁氏总的看法是,曹操在历史上的作为,类似于汉高祖、唐太宗,不失为一个“开明之君”,应该破除陈旧观念,对他重新评价,写出有价值的专传。果不其然,“替曹操翻案”在五六十年代成为史学界研究的热点。这恰恰证明梁氏的见解符合近代学术发展的趋势。
梁启超又是近代提出应该写出“中国史学史”这样一部专史,开辟这一学科领域的第一人。本书所讲“史学史的做法”,即可作为他论述“文物专史”的代表。我国历史著作产生很早,先秦已有《春秋》、《左传》,表示对于人类历史活动要自觉地作记载、总结的工作,这是认识的一次飞跃。至刘知几著《史通》,写出史学评论的专门著作,对史学的发展自觉地做总结工作,从史学发展说,是认识又一次飞跃,进入近代,梁启超提出写“史学史”,自觉地对史学本身的发展作总结,这是认识上的第三次飞跃。梁氏的论述对于近代史学史学科的建设有三项突出的意义。
首先,他最早设计了史学史体系的框架。中国史学史的演进,时间极其漫长,内容无比繁富,在总体上如何驾驭,殊非易事。梁氏首先提出应包括四大部分。(一)史官。他认为,中国史学之所以发达,史官设置之早是一个主要原因。(二)史家。中国最早的史家,可推孔子和《左传》作者。以后,历代著名的史家,梁启超特别提出司马迁、斑固、荀悦、欧阳修、司马光、朱熹、袁枢等人。(三)史学的成立及其发展。梁氏认为,对中国史学成立和发展最有关系的是刘知几、郑樵、章学诚,对刘知几的评价尤高。(四)最近史学的趋势。梁氏所设计的史学史,要一直讲到当前史学发展,加以总结为止,提供研究当前史学,就是为了使这门学科能够对当前起指导作用,这是梁氏的卓识,也是对中国史学关注现实的优良传统的发扬。
其次,从本书还可看出,梁氏晚年对传统史学的一些问题的看法,已较之《新史学》中那种持过分激烈的批评态度不同,他有意修正早期的偏颇之处,更加注重总结一些重要史家的杰出成就。对司马迁所开创的纪传体,认为它诸体配合,包罗万象,气魄宏大的突出优点,仍然值得近代学者重视,从中得到借鉴。“表以收复杂事项,志以述制度风俗,本纪以记大事,列传以传人、事,伸缩自如,实在可供我们的研究。”
复次,梁启超敏锐地看出当前学风存在方向性问题,中肯地加以批评,提出矫正的办法。指导当前的史学实践,使之朝着健康的方向前进,这是史学理论最重要的任务和最有意义的工作。梁氏在讲“最近中国史学的趋势”中严肃地批评学术界专爱做细小问题的考证的流弊,指出这并非治学的大道,趋难就易,想侥幸成名,是一种病态。他说:“最近几年来时髦的史学,一般所注重的是别择资料。这是刘知几以来的普通现象,入清而甚盛,至今仍不衰。发现前人的错误而去校正他,自然是很好的工作,但其流弊乃专在琐碎地方努力,专向可疑的史料注意,忘了还有许多许多的真史料不去整理。如清代乾嘉学者,对于有错字的书有许多人研究,对于无错字的书无人研究。《荀子》有错字,研究的有好几家,成绩也很好。《孟子》无错字,研究便很少。此可以说是走捷径,并非大道。”“近来史家反都喜欢往这条补残钩沉的路走,倒忘了还有更大的工作。”梁氏不怕招致别人不满,严肃地指出这种做法背离了正确的治史方向:“老是往这条捷径走,史学永无发展。我们不能够从千真万确的方向发展,去整理史事,自成一家之言,给我们自己和社会为人处事作资治的通鉴,反从小方面发展,去做第二步的事,真是可惜。”最后梁氏郑重地提出矫治的办法,就是要研究有价值的课题,重新写了有价值有份量的中国历史。[3]
梁氏提出的史学史主要内容和他论述的一系列重要问题,对于这门学科的建立有开拓创始之功。至1938年金毓黻著《中国史学史》,全书框架结构明显地实践梁启超的主张。已故中山大学教授刘节先生50年代讲授和撰写《中国史学史稿》,也仍然可以看出受到梁氏最初构想的影响。
总起来说,梁启超于20年代完成的《中国历史研究法》及其《补编》,形成了本世纪我国最早的史学理论体系。梁氏谙熟中国传统史学的成熟,晚年尤其注重总结其中的有价值的遗产;他又处于上世纪末、本世纪初西方进步文化大量输入的时期,本人具有开放、进取、迎接文化新潮流的精神,故能做到大量吸收西方史学理论,并注重将之与中国传统学术的优秀部分结合起来,互相贯通;再加上他有丰富的著史实践,写出大量论著,涉及范围很广,能从实践上升到理论高度,有真知灼见。由于这些原因和条件,他成为我国本世纪前期近代史学理论的代表人物,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他的理论中也存在一些错误与不足,这同当时整个学术思想所达到的总体水平有关,也与本人的局限性有关。我们对此也应有恰当的说明。
注释:
[1]《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四十。
[2]《中国历史研究法》,见《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七十三。
[3]《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见《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九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