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证学内部这种新旧推移或曰“分化”,是一种潜滋暗长的趋势,在俞正燮所著《癸巳类稿》中也有清楚的反映。俞氏除继续从事名物训诂一类考订外,也注意到一些与现实关系密切的问题。如书中《驻扎大臣原始》记设置新疆、西藏等驻扎大臣的由来,《俄罗斯事辑》记载中俄关系,《总河近事考》记清代治河史实,都是超出一般考证以外,与“经世”密切相关的问题。晚清李慈铭也有见于此,他称俞氏《驻扎大臣原始》诸篇均具有高出于一般史料考订之价值,故为“它日国史所必需也”(注:李慈铭:《越缦堂日记》同治壬戌十月二十三日,燕山出版社1988年影印本。)。
总之,在考证学内部,出现了赵翼注重探索兴衰治乱之故,出现俞正燮重视研究与现实关系密切的问题,洵非偶然。说明单纯考证的一统天下局面开始被打破了,坚冰已经乍解,学术风尚将要发生变化。
三、 乾嘉别派针砭时弊对新旧转移的有力推动
章学诚是乾嘉主流派以外的重要学者,他的学术主张独树一帜。章氏敏锐地认识到当时考证学末流陷入烦琐主义的弊病,学术界充斥着因循守旧的沉闷空气,起而加以有力的针砭。针对朴学家认为考据就是学问的目的、学问的全部的观点,章学诚提出了对立的价值认识。《文史通义》书中鲜明地提出“史学经世”、“六经皆史”等重要命题,尖锐地批评考证学界因袭、守旧、盲从的流弊,要求冲破这种学术的困境,重新唤起创造、拓展的精神。他毫不怀疑,他的主张“实有开凿鸿蒙之功”,“自信发凡起例,多为后学开山”(注:《文史通义》外篇三《家书二》,古籍出版社1956年版。)。历史进程恰恰证明,章学诚“史学经世”等主张,已经预示着学术风气转变的新趋向。
章氏继承了清初顾炎武“经世致用”的观点,倡导学术要密切联系当代社会生活,反对脱离实际的无用空谈,他大声疾呼:“史学所以经世,固非空言著述也。……学者不知斯义,不足言史学也。”考据家孜孜以求从事资料的钩稽排比工作,并以此夸耀,章学诚则指出这类工作缺乏思想性,不切于当世人事,因而毫不客气地归之于较低层次:“整齐排比,谓之‘史纂’;参互搜讨,谓之‘史考’,皆非‘史学’。”(注:均见《文史通义》内篇二《浙东学术》。)章学诚很明白,在考证学盛行的情况下,针对烦琐主义“擘绩补苴”的弊病大加抨击,这样逆于时趋,必然遭人反对,但是他要力挽狂澜,不怕巨大的压力。他曾致书钱大昕,表明心迹:
惟世俗风尚必有所偏,达人显贵之所主持,聪明才隽之所奔赴,其中流弊必不在小。载笔之士不思救挽,无为贵著述矣。苟欲有所救挽,则必逆于时趋,时趋可畏,甚于刑曹之法令也。(注:《章学诚遗书》卷二九《上钱辛楣宫詹书》,文物出版社1985年影印本。)
他把挽救风气流弊视为不可推卸的时代责任,自觉地担负起来,即使感到像刑狱那样的威胁,他也毫不顾惜。烦琐主义的学风既然脱离实际的需要,违反学术发展的规律,那么它终将被抛弃。所以《文史通义》一书针砭学风流弊的价值超过史学的范围,对于思想史和文化史都有重要意义。
在《章学诚遗书》中,还有章学诚评论现实政治腐败的文章。这是他晚年吐露心声之作。乾隆六十年(公元1795年),他经过四十年颠沛奔走,最后远道回到会稽老家,境况萧索贫寒。嘉庆四年(公元1799年),嘉庆帝责令和珅自杀,查抄其家产,这个作恶多端的大权奸倒台使人心一振。章学诚心中郁积的不平也至此爆发!他一连写了《上执政论时务书》等6篇文章,抒发他对贪官污吏残酷剥削百姓的抗议。他指出,吏治败坏、“巧取于民”、大肆搜刮,“始蚕食,渐至鲸吞”,是引起“教匪”和国库亏空的总根源(注:《章学诚遗书》卷二九《上执政论时务书》。)。这些直斥赃官墨吏的的正直言论,深刻地揭露了当时黑暗腐败的社会情状,这同他勇敢地“逆于时趋”、针砭学风流弊一样可贵,而且是他关心国家民族命运思想的升华,并开启了后来龚自珍,魏源激烈抨击时政的先声。
考证学内部一些有见识的学者注重经世、议论盛衰的倾向,以及非主流派学者揭起批判考证学末流烦琐主义的旗帜,正是从内部和外部两个方面推动考证学风的转变。此后至龚自珍、魏源的时代,烦琐考证无益世事的弊病更加暴露,他们的针砭也更加有力。嘉庆年间还有一位学者崔述,著《考信录》,也被称为乾嘉的“别动队”。崔述治学的宗旨与主流派不同。主流派“唯古是尚,唯汉是从”。崔述则要“考而后信”,对上古史事以儒家经书为标准,而对战国、秦汉以后的各种说法,一概要细加考证,立志要廓清其中大量附会和谬误。他又有对自己方法论的总结,写成《考信录提要》,上升到理论。这两项,都构成嘉庆年间学术的新内容,助长新旧推移这一客观趋势。至本世纪初,崔述的学说引起胡适、钱玄同、顾颉刚、洪业等学者极大研究兴趣,并直接导致了顾颉刚为代表的“古史辨派”探索可信的古史体系的热潮。(注:参阅拙著《史学与中国文化传统》下篇第五章,书目文献出版社1992年版。)
四、 边疆史地:新的学术领域的开拓
嘉道之际学术风气演变的又一推动力,是学术界有了新的关注的重点,这就是边疆史地学的兴起。这一新的学术领域在嘉道年间受到学者注意,有其深刻的时代原因。清朝建立起空前版图的统一的多民族国家,至此已有一百多年,学者们以前的智识范围大致只限于中原内地,至此很有必要将视野扩大,系统地研究西北的地理沿革、民族关系的变迁。这是国内方面巩固统一国家的需要。清中叶以后,出现了来自北方的沙俄和来自中亚的英国对我西北地区的威胁,而至鸦片战争后边疆危机更加突出。这是对外关系方面形势发展的刺激。
最早注重研究边疆史地的学者是祁韵士和徐松。祁韵士早在任国史馆纂修官时,对边疆问题早有兴趣,撰有《蒙古王公表》。后因事充军伊犁,此期间他对边疆地区有了亲身见闻,对边疆问题的重要性也有了亲身感受,特殊的环境诱发了一门新学问,先后著有《西陲总统事略》、《藩部要略》。西陲系指新疆,藩部系指蒙古。徐松的成就是在他的基础上发展的。徐松也曾因事流放伊犁,出嘉峪关后,沿途详细记下道里城郭,撰成《西域水道记》。又受将军松筠委托,在《西陲总统事略》的基础上,撰成《新疆识略》。
至道光年间和咸丰初年,龚自珍、魏源、张穆、何秋涛等进一步关注这一新的学术领域。龚自珍曾修撰《蒙古图志》,规模颇大,书稿未完成而遭火灾烧毁。他任国史馆校对官时,参加重修《一统志》,曾上书总裁官,订正旧志中蒙古、新疆、青海地区有关部落居住、历史沿革、山川地理等方面的错漏,共18项。更可贵的是,他善于利用边疆史地方面的渊博知识,来研究如何解决边疆地区所出现的问题,所撰《西域置行省议》、《御试安边绥远疏》、《上镇守吐鲁番领队大臣宝公书》、《与人论青海事宜书》等名文,都充分显示出他着眼于安定边防、巩固国家统一,来解决边疆问题的卓识。魏源所著《圣武记》,大量的篇幅有关边疆民族问题。他不但记载康、雍、乾三朝在西北进行的巩固统一的战争,而且很注重记载民族之间联系加强、中央与地方间关系趋向密切的事实,用历史事实驳斥不利于国家统一的论调,谴责制造民族不和与边境事件的清廷不法官吏和少数民族统治者。清代边疆民族问题很复杂,而经过《圣武记》的整理记载,一些较重要的问题已初步有了一个大致清楚的蓝本。
在上述学者开创性工作的基础上,张穆和何秋涛分别著成了边疆史地的名作。张穆著成《蒙古游牧记》。他著史明确以经世致用的观点为指导,“既陈古义又论今事”。自序中说,各省、州、县都有方志,足以“考镜古今”,独内外蒙古未有专书,“学者多懵其方隅,疲于考察,此穆《蒙古游牧记》所为作也。”所以要“缀古通今”,着重考察古代蒙古和近代蒙古之间的关系变化。这种切于实用的观点,使张穆在当时便被誉为西北边疆史地的名家。何秋涛著成《朔方备乘》。他之所以特别关注中俄关系,是因为“俄罗斯地居北徼,与我朝边卡相近”,不能不高度重视。他强调撰著此书的目的是“备用”,在《凡例》中揭明:“明曲直以示威信”,“惩前事以具法戒”,“志险要以昭边禁”,“详遐荒地理以备出奇”。前两项,强调对历史经验的总结,正直、有理的一方在中国;后两项,则强调这部书在军事防守上有重要用途。全书主干部分是《圣武述略》,囊括了清代北部边疆的主要事件。其他篇章分别对边界、边疆地理、山脉、水道、历史事件等,作详细记载和考证。当时,林则徐、魏源等有识之士都看出俄国对中国北部边疆的威胁。何秋涛在书中记载这些中俄关系史实,证明中国是正义者、受威胁者,唤起人们注意俄国挑起的新纠纷。书中对于中俄经济、文化的友好往来也如实记载,反映了史学家全面的观点,史料价值很高。
张穆、何秋涛的著作,成为嘉道之际边疆史地学这一新的学术领域兴起的标志。与他们时代相同的姚莹,其后的曹廷杰、李文田、丁谦都在这一领域撰写了有价值的著作。由于边疆史地学的兴起,又引起晚清另一新的研究领域元史学的崛起,沈曾植、洪钧、屠寄、曾廉、柯劭忞等都相继取得了引人注目的成果。由嘉道年间导源的边疆史地学的研究,因其适应时代与学术发展的需要,至晚清时期终于蔚成风气。
五、 公羊变革学说提供了新的哲学武器
原先盛行的考证学在哲学思想上是属于经古文学派。从乾隆末年开始,消沉了一千多年的经今文学派重新被提起,适逢时会地为学术界提供了新的思想武器,于是经世学风声势更壮。
今文学派的中坚是春秋公羊学,它在儒家学说中具有独特的理论色彩,讲“改制”,宣扬“大一统”,拨乱反正。特别是形成了一套“三世说”历史哲学,论证历史是进化的,变易和变革是历史的普遍法则。公羊学专门阐发“微言大义”,可以根据现实的需要,对《春秋》之义加以解释或比附,以这种解释的方式发挥自己的政治见解,在时代激烈变动之际更便于容纳新思想。
公羊学说在清代中叶复兴的关键人物是庄存与、刘逢禄、龚自珍和魏源。先是庄存与重新发现了《公羊》,著《春秋正辞》,但他不理解公羊学的真谛。刘逢禄在嘉庆年间潜心公羊学的著述多年,撰成《春秋公羊何氏释例》等,且又奖掖龚、魏,培养了公羊学派两名健将,至此标志着公羊学“复兴”的到来。龚自珍写有著名诗句:“昨日相逢刘礼部,高言大语快无加。而今烧尽虫鱼学,甘作东京卖饼家。”(注:是诗作于嘉庆二十四年(公元1819年)。见《龚自珍全集》第九辑,《杂诗,己卯自春徂夏,在京师作,得十有四首》之一,第441页。 )表明他决心举起公羊学的旗帜,不怕被正统派视为有异端色彩。由于龚、魏对社会危机更加敏感,公羊学说在他们手里,便改造成为批判专制,倡导变革的崭新思想武器。
公羊历史哲学主张变革,主张历史进化(当然是朴素进化观),为当时进步人士提供了远比古文经学进步得多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它紧扣时代脉搏,适应社会前进和学术进步的要求。龚、魏对时代向何处去的观察比前辈站得更高,因而自觉地担负呼唤变革时代到来和倡导新学风的责任。龚自珍用“早时——午时——昏时”的新三世说(注:《龚自珍全集》第一辑《尊隐》,第87页。)论证封建衰世到来,预言“乱亦竟不远矣”。(注:《龚自珍全集》第一辑《乙丙之际著议第九》,第7页。)。魏源则提出“气运之说”来概括历史的大变局(注:参见《海国图志》卷五《东南洋叙》,[清]光绪二年甘肃平庆泾固道署重刊本。)。龚、魏发挥公羊学说讥议时政、诋毁专制,猛烈批判烦琐考据、理学空谈和科举制度,呼吁士人把关注的重点转移到与现实社会关系密切的问题上来。龚自珍是激情昂扬的倡导者,魏源是卓有成效的奠基者。龚自珍主要从国内的危机着眼,魏源则在鸦片战争后又生活了17年,他更多地注目于了解外国,倡导“师夷长技以制夷”,超越了传统学术的范围。以龚自珍犀利的政论和魏源的《海国图志》为标志,中国学术史进入倡导变革、倡导救亡图强的新阶段。从此,讲求兵农河防盐政、边防海防,以至外国政制、现状,呼唤变革图强,成为鸦片战争以后学术的主流。
六、余论
通过多层面考察嘉道时期学术风气的变迁,我们可以得出如下几点认识:
(一)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时代变了,必然要引起思想观念、社会思潮的变迁。故一时代有一时代之学术。即使作个案的研究,评价某一时期的学者和著作,也应与时代思潮、文化走向密切联系起来,重视作大背景动态考察,把握住时代条件对学术的制约、影响。
(二)在关注时代条件的影响的同时,又要深入地分析学术内部逻辑发展的关系。从学术本身来说,新旧推移是客观规律,不可能永远停留在一个阶段上凝滞不变。一时代的学术,其内部往往存在导致向其对立面转化的因素,这些因素的生长发展,便成为由此一阶段学术向新的阶段演化的“中介”。这是学术变迁内在的矛盾运动,需要我们透过现象,作深层的辩证分析,避免把前后阶段割裂开来。譬如:明代学术向有空疏之讥,但至晚明陈子龙、徐光启编《经世文编》、著《农政全书》,已经产生了经世思想,至清初便壮大为时代思潮。清初,顾炎武倡导经世致用的实学,而他的重要主张之一,是“通经以致用”,针对明人务虚蹈空的气习,他提出“通经必自考文始”,从一字一句的训诂考订入手,才能求得对儒家经典的正确了解,故其经世思想中又包含开启考证学盛行的方面。乾嘉考证学极盛之时,则有赵翼以恢复经世学风作为著述的宗旨,明显表示出与专门考据不同的学术倾向,这一事实,恰恰证明考证学走过它的峰巅之后,必然会出现分化,敏感的人物,会吸收新的营养,加进新的内容。所加进的东西恰好与时代变动的需求相适应,那么这种新的因素就会更加壮大,由量变达到质变。如此,原有的肌体中不断生长出新的物质,走辩证否定的道路,后浪推前浪,环环相扣,形成起伏曲折的学术长河。学术发展又是多元的。原有学术在其极盛之时,也伴随产生流弊。对此,局外人看得更加清楚。如章学诚即以挽救流弊为己任。考证学内部的分化和非主流派的针砭,内外夹攻,推动新思潮出现。
(三)新的学术,需要有新的哲学思想作指导。众多朴学家唯古是从,实际上有一种复古的历史观在起作用。而公羊朴素进化观是变革的思想武器,它适应时代的需要,在学术上也成为有生气、充满进取精神的哲学理论指导,因此推动学术掀起波澜,使经世意识与变革思想相结合的新学术在晚清风靡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