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应该指出,钱氏评论历史人物是很强调“史识”的。如,五代周世宗柴荣政治上得而旋失,欧阳修、洪迈对此评论不一。钱氏指出:“洪容斋以为失于好杀,列举《薛史》所载甚备,而《欧史》多芟之。容斋论史有识,胜于欧阳多矣。”[3]又如,宋人史弥远、韩侂胄之奸有轻重之分。钱氏以为,史之奸“倍于 胄”,但《宋史》“独不与奸臣之列”,这是《宋史》作者“无识”之过[2]。
史评、史论,仅凭学与才是不够的,必须有识,识是主导的。钱氏强调史识,以实事求是为准绳,就是有识之见。
六、师古之是
钱氏颇强调“师古”之“是”[1]。这个“是”,不是今人理解的规律性,而是为人、为学、为政之道,要求今人学习历史文化传统中优良的东西。
治史的人,是研究和评判古人古事的,又是站在当今实地的,如何对待古与今,是个重要问题。对待古今,历来有两种不良倾向:一是崇古、美古,把古代说成黄金时代,把古人美化为圣贤;一是轻古、丑古,把古代古人说成愚昧、野蛮,一无是处。两者都不是尊重历史的态度。正确的态度,应该是历史主义,实事求是,考察其历史是非,学古人之优,师古人之是。我国有以古为镜的传统,往往是,一者自觉地以古为镜,主动总结历史经验教训,从中吸取养料;一者被动地受人告诫,不犯错误,或有错即改。而总的要求,无论智愚,无论君子小人,无论主动与被动,都要以古为镜,师古之是。乾嘉学者有博古倾向,一般是讲求以古为镜的。钱氏亦然。但钱氏博古而不忘今,既不肆意地蔑古或崇古,也不盲目地信古和师古,强调“必求其是”,师古之“是”,只向古代较为正确而于今有用者学习,以期有益于今。因为他治史,注意历史文献,搞历史考据,所以主要表现在历史文献学方面。
钱氏继清初顾炎武指责明人空虚措大的学风之后,通过考究历史,也觉得明人学风确实蹈虚。他考证明代学者及其著作,往往坦露己见,发表议论。如,他考证当时俗传本《竹书纪年》必是伪书,甚为拙劣,乃明人所为,评曰:“惟明人空虚无学,而好讲书法,乃有此等迂谬之识。”[3]又如,明崇祯(1628-1644年)年间所修《太仓州志》,叙地理沿革及人名多有谬误,评曰:“明人好谈名节,而于纪载多失讨论。如此者盖不少矣。”[3]
钱氏以为,明人空疏学风,与科举制度有关。科举取士,主要是凭八股文,而不讲求真才实学。钱氏指出,自明以来,士大夫好读诗,但竟然不懂得双声,“盖八股取士所得,皆束书不看,游谈无根之子衣钵相承,转为读古书为务外”[3]。
同时,钱氏批评不认真读书的文人。他指摘高士奇《天禄识余》、邵长蘅《古今韵略》中的错误,说:“两君皆有文名,而不读书,故涉笔便误”[3]。他以为好名的文人,多半是不认真读书的花架子。
但钱氏对待古人并不菲薄,而是很尊重的。他以下棋为喻,说:我看别人下棋,觉得人家不高明,自己下起来还不如别人,从此老实了。然后又说:“今之学者,读古人书,多訾古人之失,……人固不能无失,然试易地以处,平心而度之,吾无一失乎?”[1]就是说,对待古人的失误,要能设身处地为其考虑。以现在的话来说,要有历史主义的态度,不能离开历史而苛求古人。
他反对文人相轻,尤其反对轻视和苛责古人。曾说:“杜子美诗所以高出千古者,不薄今人爱古人也。”并举出杜甫护惜王、杨、卢、骆之例,而讥近有浅薄者竟然苛责古人,“犹鲲鹏之与蚍蜉矣。”[3]他劝告那些一心想成名而无把握者,最好的办法是“多读书”、“善读书”。读书一定要多,如果“胸无万卷书”,只靠玩弄笔锋,取快一时,必然小池立涸。要善于读书,如果读书没有真正的心得,而自以为是,即使一孔之见“非无可取”,而学识终究肤浅,也称不上“善读书”。只有像有些古人那样“穿穴经史,实事求是”,从读书中有所体会,始发议论,才有可能“卓然成一家言”[1]。
他劝告学子读书要慢慢来,循序渐进,积累心得,议论平实。他引了朱熹的话:“近日学者病在好高,《论语》未问‘学而时习’,便说‘一贯’,《孟子》未言‘梁惠王问利’,便说《尽心》,《易》未看‘六十四卦’,便读《系辞》,此皆躐等之病。”“圣贤议论,本是平易。今推之使高,凿之使深。”他认为朱熹强调学习要循序渐进,不能越级跳远,议论要平易,不能拔高凿深,“不为过高之论”[3],都是可取的。
对待古人的正确态度,是在辨析优劣是非的基础上,学其优,师其是。有人问:对于《论语》“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一语,有几种说法,后人何适何从?钱氏答:“后儒之说胜于古,从其胜者,不必强从古可也,一儒之先后异,从其是焉者也。”[1]就是说,对于优劣是非问题,不论古人或今人,不论其人往昔与今日,应当“从其胜”、“从其是”。
钱氏有这样的铭言:“亦详亦要,有本有原,吾师乎古之人。”[1]意思是,要学习古人那种详要得体,学有本原的优良传统。他以为臧玉林的《经义杂识》,“实事求是,别白精审,而未尝驰骋共辞轻讥先哲”;并说:“以古为师,师其是而已矣。”[1]这里强调的是,不能狂妄地轻讥先哲,而应学习他们正确优良的东西。
对于有些学人故弄玄虚,钱氏非常反感。有个程秀才在其所撰《易源》中,大谈“先天”、“无极”之旨,多为推论,玄之又玄。此人将书稿呈给钱氏看。钱大昕致书于程秀才,说:“承以所著《易源》待正稿相示,仆于经义素非专门,‘先天’、‘无极’之旨,尤所不解,……古之圣贤求《易》于人事,大多忧患戒惧之词。后之儒者,求《易》于空虚,故多高深窈妙之论,……自处至高,自信至深,谓己之必无过,且患人之言其过,辩论至多,义理益昧,岂《易》之教固若是乎!此仆之不敢言《易》也。”[1]他与那些玄虚好辩,“多高深窈妙之论”者兴趣不同,故表示没有共同语言,实际上是根本否定之。
钱氏虽然擅长考据,但不固囿于此,对于经世致用并不反对,有时还予以肯定。他很欣赏胡谓所著《禹贡锥指》(二十卷,为图二十七篇),不仅称赞胡氏“尤精于舆地之学”,还指出:“汉唐以来,河道迁徙,虽非《禹贡》之旧,要为民生国计所系,故于《导河》一章,备攻历代决溢改流之迹,且为图以表之。其留心经济,异于迂儒不通时务者远矣。”[1]这里强调了胡渭经世济民之意,关心有关民生国计的黄河历代决溢改流问题,不同于不通时务的迂儒。故这里要赘言一句:史学界有讥刺乾嘉考据学者毫无经世思想之说,认为他们博古而不通今,似乎欠妥,乾嘉学者的博古倾向是很显然的,但他们也有多多少少的经世思想,只是由于种种历史原因,难以伸展其志,而多被迫钻故纸堆而已。
古人治学是很认真谨严的,往往几十年才撰成一书,甚至有两代人成一书者,如司马氏谈、迁父子之《史记》,班氏彪、固、昭父子兄妹之《汉书》,等等。这种认真谨严的学风,一直影响及清代学者。积30余年心力著成《古文尚书疏证》的阎若璩,为了考究“使功不如使过”这句话的出处(注:此语首见于《后汉书·独行索节的传》。),历经20年才搞清楚。钱氏欣赏阎若璩的经验之谈:“甚矣!学问之无穷,而人尤不可以无年也。”[1]意思是,治学需有不怕艰辛的精神,长年累月地钻研、积累和推敲,不可能轻率而速就。这是中国学者治学的一个优良传统,钱氏对于后学梁玉绳专精毕力于考究《史记》,以几二十年的时间撰成《史记·志疑》一书,也很赞赏,说他兼有“河间之实事求是,北海之释废箴肓”,“斟酌群言,不没人善”的优点[1]。换句话说,钱氏认为梁玉绳继承和发扬了古人治学的优良传统,是“师古之是”的佼佼者。
钱氏对于古代学者的学问、学风,多有考评,态度诚恳。试举几例:
他有一条答问,谈许慎的《说文解字》,三千余字,其中有云:“叔重(许慎字)生于东京全盛之日,诸儒传授,师承各别,悉能通贯,故于经师异文,采摭尤备。”在举了一些例子之后,又说:“经师之本,互有异同,叔重取其合乎古文者,称经以显之;其文异而义可通者,虽不著书名,亦兼存以示后人之决择。此许(叔重)所以为命世通儒,异于专己守残、党同门而妒道真者也。”[1]汉代有今古文之争,分古文、今文两派,许慎属于古文学派,但他的《说文解字》不仅取古文学派的,也收今文学派的。是后直至清代,仍有今古文之争。钱氏很赞赏许慎的学风,称其为“命世通儒”,同时讥及后世专己守残、门户成见之流。
他对于范缜《神灭论》十分推崇,指出:“齐、梁人多好佛,刘彦和序《文心雕龙》,自言梦见宣尼(孔子),而晚节出家,名慧地,可谓咄咄怪事!颜子推累世儒家,而《家训·归小》一篇,见讥后代。范子真(缜字)《神灭论》,其中流砥柱乎!”[3]范缜《神灭论》具有无神论之光辉思想,确有反佛的历史意义。钱氏指责刘勰、颜子推的好佛倾向,称允《无神论》为“中流砥柱”,已指出了它的历史意义,可谓高见卓识。
他对于刘知几《史通》曾评论长短。指出:《史通》乃刘知几“感愤”之作,“指斥”祖宗敕撰“所修《晋》、《梁》、《陈》、《齐》、《周》、《隋》六史”尤多,表面上批评古代史籍,甚至疑古惑经,实际上“以掩诋毁先朝之迹。耻巽辞以谀今,假大言以蔑古”,这是“柳翳隐形,志在避祸”的手法,“千载之下,必有心知其意而莫逆者”[3]。这话非常中肯,指明了刘知几的心迹,还表示了愿为刘氏莫逆之交的思想。凭此,可以断言钱氏于考史中也有以古讽今的思想内容。他又说:“刘氏用功既深,遂言立而不朽,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往往采其结论”,并举出了例子,还说:“后代奉为科律,谁谓其书无益哉!”[3]
他对顾炎武较为推崇,尤其是肯定顾氏在明清之际学风转变方面的历史地位(注:参考《潜研堂文集》卷33,《身晦之论尔雅书》。)。但也坦诚地批评顾氏考论有所失误。如,《日知录》谓“员缺”之名“自晋时已有之”。钱氏举出《汉书》诸传七八例,指出:“西汉已有‘缺’称,不始于晋也。”[3]又如,他指出《日知录》谓随会不与(晋)文公同时”;引谢肇@(12)之说,“以为祧庙不讳之证”,都有失误,末了说:“顾氏偶未审耳!”[3]再如,《郃阳令曹全碑》末有“中平二年十月丙辰造”语,这与《后汉书·灵帝纪》的纪日不符。顾炎武《求古录》据《灵帝纪》而疑《曹全碑》为后人作伪。钱氏据汉代《四分历》推算,并参考了《谯敏碑》和《后汉书》等其他材料,断定《曹全碑》纪日正确,《灵帝纪》纪日有误,说明顾氏怀疑《曹全碑》欠妥[4]。类似情况,还有一些。这说明,钱氏既尊重古人或前辈,师古之是,又不盲目迷信,而是实事求是。
他对于古今士风颇为感慨,在士人对待义利问题上,他以为,“古之士无恒产而有恒心”,今之士“临财苟得,临难苟免,好利而不好名,虽在庠序,其志趣与市胥徒何以异哉!”[3]意思是,古代士人好义,图个好名声,现在的士人学子志在好利,与商人差不多。在学风问题上,钱氏以为学术界存在一种剽窃行为,“偷语,偷义,偷势”都有人干,“后代诗文家免于三偷者寡矣”。就是说,后世文人做“偷”儿的很多。他说,顾炎武讥刺明人“所著书无非盗窃”,话虽然说得“太过”了一点,但“深切中隐微深痼之病”。又说:“今之举业文字,大率生吞活剥,其词必己出者百无一二。士习之不端,于作文见之矣。”[3]钱氏正会抓反面教材。
除了有关为学问题外,钱氏还提出了一些为人、为政方面的内容。
历史曾发生过“元祐党籍”、“建文奸党”等案件,株连及一些忠正之士被害。钱氏对此评曰:“奸臣、暴君快意于一时,而被其毒者留芳于百世,心愈狠而计愈拙,当时无恻隐羞恶之心,后世岂无是非之心哉!”还说:“徐健庵云:‘做官时少,做人时多;做人时少,做鬼时多。’此辈惜未闻斯语。”[3]意思是,歹徒作恶只能快意一时,而永恒的历史自有定评,后人自会明辨是非。这是以史实说明为人为政的重要性,告诫人们奸恶终究要被钉在历史审判书上。
宋以来称地方长官为“父母官”,讲求为官之道,可是那些为官者多半是“乌鸦之色”。钱氏对此不无感叹。他曾考究了“父母官”名称的由来,然后说:“(今)有不爱百姓之官,甚者假其势以恣其残暴,苟有人心者,能毋顾名而惭且悔乎!”[3]这是循名责实,讽刺官吏仗势作恶,简直是狼心狗肺,给“父母官”之名抹黑。
“河防”是中国历来的大问题。钱氏因无实践经验,提不出什么精到的意见。但他觉得,顾炎武《日知录》所说的负责河防的大小官员乘机渔利,确是个大问题,并说:“今之官吏,其好利犹昔也。……竭海内之膏脂,饱若辈之囊橐,赏重罚轻,有损无益,其何能淑载胥及溺,深可虑也。”[3]这种仇视官吏无孔不入地损公肥私、侵民渔利的态度,对民生国计的忧患意识,也是“师古”的良好表现。
钱氏曾讥刺历史上的言语文字狱。如,他提到北宋熙丰之间盛行诏狱,轻施凌迟“滥酷之刑”,以对待持不同政见的反对派。指出:“自诏狱兴,而以口语狂悖者,皆丽此刑矣。”[1]这是钱氏所反对的。还指出:“今法有凌迟之刑”[3]。这显然是借古讽今。又如,他指出北宋蔡确因赋车盖亭诗,被指讥讪朝政,被贬;而认为,“蔡确固是@(15)人,但以《题车盖亭诗》,文致其罪”,“不免过当”,“其后卒起同文之狱”[3]。再如,钱氏提到北宋元祐年间的朋党之争,程伊川之徒朱光庭“首挝东坡(苏轼)试馆职策问,以谤讪先朝为词”,目的是“为师(指程伊川)报怨”,于是引发了“绍述之祸”,结果朋党双方两败俱伤,并其师亦入于党籍而不复振”。钱氏指出:“夫摭语言文字之失,陷人于罪,纵使幸而得逞”,“犹为士论所薄”[1]。应该指出,“士论所薄”之“士”,当然包括钱氏本人。自宋至清屡有文字之祸,清朝文字狱尤烈,钱氏在此是否言古喻今或以古讽今呢?似有这个意味。
钱氏大多是考史所及,即兴发论,也有的是为发论而特意考究的。他往往有感于世情,而又不敢大胆地讥刺时政。因此,其论不免吞吞吐吐,其言大多支离琐碎,显然不是纵情发论,没有系统全面地总结历史经验教训。这是历史的局限性。但钱氏是个有良知的正派学者,其师古之是,言简意赅,还是颇有意味的。
结 语
钱大昕“实事求是”史学,大要是如下几点:
(一)史以传信。务使史籍成为信史,真实可靠。这是史学的基本要求和准则。
(二)考证求实。对史籍进行考证,或以金石文与史籍互证,目的在于祛疑指瑕,订讹规过,惟求其实,惟求其是。
(三)专题考究。对某些历史的真伪是非问题,需要下功夫认真推敲,故作专深考究。这点显示出乾嘉史学的最高水平。
(四)记述从实。不仅着重考证,还强调据事直书,悉从其实,这是“实录”精神的继承和发扬。
(五)议论切实。考而后言,言之有据,论之平允,知人论世,忌用《春秋》褒贬笔法。
(六)师古之是。师古不盲从,从其是而已。师古是为今,期望有益于世道人心。
钱氏所提的“实事求是”,大致如此。他的考与论,几乎不引据经义礼法,只是考而后言,强调实事求是。故我以为,钱大昕的实事求是史学,不只是历史考证,不只是方法问题,而是重要的史学思想,是中国史学的一大特点及优良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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