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知人论世
钱氏的“实事求是”,还包含评史事、论人物的内容。
一般以为考据学者是为考证而考证。其实不然。钱氏考史,往往表示己见,发表议论。他强调“实事求是”,言论要有根据[1],而“必求其是”[1]。所撰《廿二史考异》,一方面是祛疑指瑕,另方面也发微揭隐。比如,有说《史记》不当以韩非与老子同传。钱氏则以为,“申韩之学,皆自谓本于老子,而实失老氏之旨。史公《自序》述其父说,道德与名、法各为一家;而于此赞(指《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赞》,中华书局点校本,1982年),又明辨之,言其似同而实异也”。“说者讥韩非不当与老子同传,盖未喻史公微旨。”[2]这是说明司马迁作传之旨,而批评论者之非。
对于科学制度之种种弊端和消极作用,钱氏有切身体会,加以批判。他所撰的《十驾斋养新录》第十卷中,从《三公》到《乡试录》共35条,都是谈官制和乡试问题的。其中有曰:“魏华父云:‘释老之患,几于无儒,科举之患,几于无书。’(《杜德称墓志》)又云:‘……今易吏而主其事,糊名而察其言,望实之素著,或攻而去之,文词之稍差,或惧而抑之,宁收卑近,无拔俊尤,其幸而得之,则又将以其取于人者取人也。’(《眉山创贡院志》)”[3]这里钱氏引他人之论而无己论,似乎没有主见,然此条目《科举之弊》是引述者所加,显然已说明了他的看法,所引魏氏之言即引者的观点。再如,钱氏曾于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往典山东乡试,后来写了《山东乡试录序》,其中有云:“顾士积学数十年,文字不中,有习程式终老于场屋者;而浅学薄植,偶幸一日之长而侥幸弋获者,亦间有之。唐臣韩愈有言:‘唯古于文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夫摹拟沿袭之文,古之能文者羞称之,而今或以为弋取科名之捷径,宿儒既不遇,浅学之登科,其未必不以此也。”[1]其讥刺科举制出不了真才实学,显而易见。
在考证文章里,钱氏还有刺世怜民的文字。比如,苏州双塔寺,宋代为寿宁万岁禅院,按例每日应向官府交纳醋钱一百四十文。宋理宗宝庆元年(1225年)知寺僧请求蠲免此税,获准,浙西提举司发给免税凭证,寺僧即以公据刻石为证。钱氏跋云:“酒、醋,民间日用所需,而宋元禁百姓私造,官取其息。即一寺计之,每岁合输数万钱,则人户之抑配可知。今郡县有醋坊桥,有醋库巷,犹沿宋名,知醋之累民甚矣。”[4]这是根据真凭实据,批判宋代苛捐杂税累苦百姓。又如,宋太宗淳化元年(990年),阳翟善才寺观音院立有一碑,碑记末列有“内品监许州阳翟县盐曲商税邝延遇”,“殿前承旨监许州阳翟县盐曲商税董某”,“供奉官前监许州阳翟县盐曲商税李某”等三人。钱氏指出,内品是宦官,供奉宫、殿前承旨皆武人,并说:“一县之小,而监当盐税者不一,其员又以内侍、武夫充之,民其不堪命乎!”[4]经他这么一指点,宋代官府盘剥百姓之罪恶昭彰,而作者怜民之心也显然可见。
钱氏在考论中不时流露了思想,如,有人问:《诗·召南·野有死 》“吉士诱之”中的“诱”,以往学者有解作“挑诱”者,又有不同意见者,究竟怎么解释?钱氏的回答,转弯抹角,否定“挑诱”之说[1]。其实这是一首爱情诗,男挑诱女,女与男相会,情理之常。钱氏否定之,不免有卫道之味。但他在妇女问题上,往往对宋代以来的贞节观有所抵触。有人问他:男女定了亲,女尚未出嫁,男死,女“从其夫以死,礼欤?”他答:“非礼之中也。……先王制礼,初不以从一而终之义责之未嫁之女。而后世乃有终其身不嫁者,有就婿其室而事其父母者,甚至有以身殉者,此礼之所无有也。”[1]他对于未嫁女“从死”之事,以为古礼没有这样的要求,不是适当的礼法。他记了沈圭所言“妇人以不嫁为节,不若嫁之以全其节”的话之后,说这话“虽为下等人说,然却是救时名言。”[3]这都不是地道的封建卫道士的口吻。又如,钱氏对于妇女“七出”(也称“七去”、“七弃”)的礼规,并不从维护封建夫权的角度进行说教;却以为,有的妇女,与其被迫害致死,还不如出而活命,“亦何必束缚之,禁锢之,置之必死之地以为快乎!先儒戒寡妇之再嫁,以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予谓……去而更嫁,不谓之失节。”[1]此论比之宋儒道学家的说教,通情达理一些。
可以说,钱氏是注意据事实而发论,反对放空炮,要求说实话的。
钱氏颇注意评论历史人物。注重为人,是中国史学的一个传统,故评论历史人物就成了中国史学的一个重要方面。如何评论?可以说是非纷纭,黑白杂陈。其中有个严重的毛病,是以主观主义、封建伦理观点为武器,对历史人物评头论足,褒贬抑扬。钱氏虽然也是儒家思想,也有伦理观念,但他反对评论者不懂装懂,随便议论,强调“必知其人而论其世”[1],要求了解其人其世,知其身处,才有评论之权。他批评有的学人:“强作聪明,妄生@①痏,不稽年代,不揆时势,强人之所难行,责人之所难受,陈义甚高,居心过刻。”[2]即反对主观唯心主义的评论,不了解历史,装作内行,调子唱得高,苛求于古人。
钱氏以为,“人之善恶,固未已知,论人亦复不易。”他指出,扬雄仕于王莽不无可议之处,“然方之刘歆、甄丰之徒何如?方之(王)莽、(曹)操、(司马)懿、(刘)裕之徒又何如?”如果加以比较,论定其过,“轻重必有别矣”。他以为,切不可“上下其手”而任意“予夺”[1]。
钱氏还反对门户之见,曾批评朱熹“意尊洛学,故于苏氏门人有意贬抑,此门户之见,非是、非公也。”[3]他告诫,论评人物,“勿为党同丑正之言。”[3]
在评论历史人物时,钱氏主张了解历史的全面情况,反对只知其一,而泛论其余。有人问:《续纲目》宋真宗天禧元年(1017年)三月,“以王曾兼会灵观使,曾辞不受”;其九月,书“太尉、玉清昭应宫使王旦卒”。说者云“特书曾之不受,所以讥旦之受也”。是不是这个意思?钱氏答:宋时宫观之职,大臣大儒多为之,或受或辞,“均非大节所系”。“后之评史者,大都未阅全史,偶举一节,而震而惊之,无异矮人观场也。”[1]意思是,不了解历史全面情况,只抓住个别情节,便任意猜测而海论一气,这种主观片面之见,犹如“矮人观场”之可笑。
评论历史人物,还当了解历史情势。对于荀子“法后王”之说,王伯厚“深诋之”。钱氏以为,王氏“未达荀子之意”。他指出:当时“老庄之言盛行,皆妄托三皇,故特称后王,以针砭荒唐谬悠之谈”。“后儒好为大言,不揆时势,辄谓井田封建可行于后代”,实在是无知[3]。钱氏此论,颇有点历史主义的味道。
空论,人云亦云,似是而非之论,在史论方面几乎司空见惯。钱氏反对之,要求“实事求是”。比如,他通过考证,觉得欧阳修所撰《五代史·冯道传》“其击旻也,鄙(冯)道不以从行,以为太祖北陵使”这条记载,颇有问题,既指出欧史言及的时间有出入,冯道为山陵使是在显德元年(954年)二月丁卯,世宗亲征则在三月乙酉启行,时间上是颠倒的;又指出其评冯道也欠允当。从而发论:“欧公恶(冯)道而甚其辞耳。儒者好以成败论人,若以当日时势论之,则新造之邪,人情未固,加以大丧未毕,千里出师,一有败衅,国亦随之,亲征固危事也。此与澶渊之役时势迥殊,(冯)道言虽不验,究为老成练事之言,不可以人废之。”[2]这是通过考证,指出欧阳修因厌恶冯道为人,其史评述乃有失实之处。再如,《新唐书·萧铣传》有这么一条史论:“萧铣力困计殚,以奸言自释于下,系虏在廷,抗辞不屈,伪辩易穷,卒以诛死。高祖圣矣哉!”钱氏对此下了这样的按语:“萧铣,梁之后裔,为众所推,非有失德,乃唐兵深入,自揆努力弗若,不惜生降,以全民命。其答高祖,以田横自比,盖道其实耳。高祖自虑养虎遗患,故亟除之。如李密、王世充之徒,虽低首屈服,终亦不免。视宋祖之待刘鋹,有愧色矣。以是为‘圣’,未之前闻”[2]。这是通过论证事实,对于欧史不实不是之论加以批驳。只是这种议论在《廿二史考异》中甚少,不能构成特色。
这里再举一些例子,以观钱氏的“知人论世”。
对于陈寿(字承祚)《三国志》,钱氏认为:“创前人未有之例,悬诸日月而不刊者也。魏氏据中原日久,而晋承其禅,当时中原人士知有魏不知有蜀、吴也。自承祚书出,始正‘三国’之名,且先蜀而后吴,又于《杨戏传》末载《季汉辅臣赞》,虋虋数百言,所以尊蜀殊于魏、吴也。存‘季汉’之名者,明乎蜀之实汉也。习凿齿作《汉晋春秋》不过因其意而推阐之,而后论史者辄右习而左陈,毋乃好为议论而未审乎时势之难易,与夫晋之祖宗所北面而事者魏也,蜀之灭,晋实为之。吴、蜀之亡,群然一词推为伪朝;乃承祚不惟不伪之,且引魏以匹二国,其秉笔之公,视南、董何多@⑦焉。……厥后琅邪绍统,即仿汉中承制之局,凿齿建议祧魏而承汉,直易易耳。考亭(朱熹)生于南宋,事势与蜀汉相同,以蜀为正统,固其宜矣。”[1]对于陈寿“存季汉之名”,习凿齿“建议祧魏而承汉”,朱熹“以蜀为正统”,都从时势方面分析,真可谓知人论世。
梁武帝一代雄主,竟致梁亡。前人多有议论。钱氏批判梁武帝“拒谏自满”,因失政而国亡,说:“治国之道如养生,然养生者不能保身之无病,而务以医以药之;治国者不能必政之无失,而务纳谏以救之。……是故有天下而能保之者,必自纳谏始。”有以为梁亡是梁武帝“耄年委事权悻之故”。钱氏以为,这“非笃论”。他指出:梁之亡,“亡于拒谏而自满也”。“病在自以为是,而恶人之言。”“以四海之大,百司之众,无一人能为朝廷直言,而国不亡者,未之有也。”“元气衰则百病皆得而杀之,不必痈疽之能杀其身也。”梁武帝“特以自信太过,视谏诤之言皆浮而不切于务,徒足以损己之名,故拒之甚力也”[1]。此论切中梁武帝要害,鞭辟入里。在封建君主制下,毫无民主可言,雄主自视过高,往往拒谏饰非,自己打倒自己。
五代的冯道,被欧阳修等人讥为不顾丧君亡国只求苟且偷生的无耻之徒。钱氏根据《赐冥福禅院地土牒》,加以考证,发觉牒文是出于中书门下,而押行者则是枢密使加平章事的赵延寿、范延光等人,身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为相者冯道、李愚、刘眗等人皆不参与这样的事实,而发出异议:“盖五代之际,政由枢密,其居相位者无过顽钝伴食之徒,朝政不由己出,虽寻常文书亦不复关白,名为宰辅,实同庶僚。李愚所谓‘吾君延访,鲜及吾辈’者是也。上既不以匡弼相期,而下不以廉耻自立。世徒讥冯道视丧君亡国未尝以屑意,讵知(冯)道在相位固未尝一日得行其志也哉!……然千载而下,非见此牒乌能知当时行事。石刻之有裨于知人论世如此。”[4]这末句的话,说的很实在。钱氏对于冯道无意吹捧或开脱其罪过,也不是故意做什么翻案文章,只是指出当时实权在枢密,冯道为相在其位而不能谋其政,尸位素餐而已,说明世人徒讥冯道无耻是不够或欠当的,应该明白冯道不以廉耻自立,主要是由于朝廷不以匡弼相期。也就是说,责任主要不在个人,而在于朝廷和制度,冯道个人的表现有其客观的原因。这种知人论世的史识,比之一般学者只讥冯道无耻之尤,显然高明一些。
宋人徐休复所撰《祷先圣文》愿子孙长遵儒教,似乎此人是个信奉儒教者。钱氏一方面根据此文以察其言,一方面又根据“史称(徐休复)假葬亲之名,乞知青州,到官但殖货,终不言葬事;又以私憾诬人谋反,陷之重辟”的史实(注:可参考《宋史》卷276,《徐林复传》。),深感此人言行不一,撰文假正经,办事真秽行,于是发论:“夫今生后代之说,儒者固所不道,而其所望于子孙习儒者乃出于利禄之私,非真有志于道德也,则亦不得谓之义方矣。”[4]这样讥讽挂羊头卖狗肉的儒者很有意味。言行不一者,古今多有。今有满口宣扬大公无私者,而其人其嗣偷盗行为远远超过窃钩者。钱氏之论,可为千古之叹。
南宋赵构、秦桧君臣事仇忘祖,也宣传尊儒。立在杭州的《宣圣及七十二弟像赞》碑,宋高宗赵构亲撰碑文,秦桧为跋刻于碑阴,喧嚣尊儒重教。钱氏对此写了《跋》以评之,说:“夫治国固有缓急,思陵(指宋高宗)偏安两浙,称臣于仇雠,正复崇儒重道,亦何足掩不孝之名?则数典而忘祖,又在所不足责,而如秦桧之奸邪无学,亦岂能援引典故以证人主之误哉!”[4]这对于称臣事仇的南宋君臣赵构、秦桧之流,也做到了知人论世。
《元史》有《史天倪传》(附其父秉直事)、《史天泽传》,主要是记载传主的经历和功名。钱氏据其乡大都永清县某村的史氏墓三块碑,考明一是史天倪之父《秉直碑》,一是秉直之弟《进道碑》(史不载其名),一是《清源碑》。他特别指出:“《清源碑》载其三世子女嫁娶最详,秉直长女为太师国王夫人,其事不见于它书。史氏父子兄弟各以功名自立,要亦连姻贵族所致。论史者不可不知也。”[3]这里的“要亦连姻贵族所致”一语,独具只眼;“论史者不可不知”,强调了知人论世的重要性。这是根据史氏三碑所刻“连姻贵族”的内容而引发之论,可谓实事求是!
对于古人,钱氏能将其政治表现与学业成就区别对待。比如,他认为,南宋孙仲益其人政治品质不好,“专主和议”,称誉投降派,诋毁抗战派,是个“无是非之心”的人;但其文章尚可,“骈偶之工”在当时应排在前列[1]。又如,明人张瑞图(晋江人),字写得很好,与米、董齐名,曾为当权的魏忠贤写过生祠碑文。其后定逆案,就因其“为忠贤书碑”这件事,名列于逆案。由此,他的字也被人轻视了。钱氏曾见过张瑞图的书札,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其人“龌龊守位”,但无“专权误国之迹”,仅仅因为书魏忠贤碑,“遽加逆名,不已甚乎!”又说:“评书者,当赏其神骏,勿以其素行而訾及翰墨也”[1]。意思是,竟因书碑一事,便名列逆案,做得太过分了;也不能因其素行不佳,而否定其翰墨。
钱氏评论古人是注意分寸的。如,他对王安石为人为政多有贬词,但对陈黄中视王安石为“奸臣”则持不同意见,说:“若王安石之立新法,引佥人,虽北宋祸而本无奸邪之心;郑清之虽党于(史)弥远,其在相位亦无大恶,和叔(陈黄中字)俱以奸臣目之,未免太甚矣。”[1]这里,钱氏对王安石变法有贬意,乃政治观问题,另当别论;而他所论王安石“无奸邪之心”,不同意目为“奸臣”,是个起码的是非问题,不能随意和含糊。这就是把握尺度。古时学者多念念有词,常说这个经义,那个礼法,而往往缺乏一个客观的尺度和准确的分寸,如果学学钱氏知人论世的态度和办法,必有所收益。
评论历史人物,是由评论者思想支配的。钱氏自然也不例外。他信奉儒家的“恕道”[3],一般说来,他不苛求于古人;因此,他批评王安石“好非议古人”[3]。但他崇儒、反法,对于有些古人那套“任法”、“术数”,甚为反感,甚至讥晁错遭“杀身”之祸[1],而碍难准确地评论晁错的历史功过是非。此其历史局限性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