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嘉道年间,阮元主持修纂的《广东通志》(下称《阮通志》),历来为史志专家所尊崇,给予很高的评价,如一代学人梁启超就曾评说:“大约省志中,嘉道间之广西谢志,浙江、广东阮志,其价值久为学界所公认,道光间之畿辅李志、山西曾志、湖南李志……等,率皆踵谢、阮之旧,而忠实于所事,抑其次也。”(注: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373页。)考明清方志以数千计,《阮通志》为何能位居前列?《阮通志》之价值又体现于何处?这些问题学界似未深究,本文拟就此作些探讨,以补这方面研究之不足。
一
要修纂出一部高质素的省志其实并不容易,它必须具备许多主客观的条件。对此梁启超也曾作过颇有见地的专论,他说:“昔人极论官修国史之弊。盖谓领事者皆垂老之显宦,不知学问为何物;分纂人员猥滥,无所专责,虽有一二达识,不能尽其才”。“方志地位,虽亚于国史,然编纂之形式,率沿唐后官局分修之旧,故得良著甚难,而省志尤甚。必如谢蕴山、阮芸台之流,以学者而任封圻;又当承平之秋,史事稀简;门生故吏通学者多;对于修志事自身有兴味;手定义例,妙选人才分任而自总其成,故成绩斐然也”(注: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373页。)。从《阮通志》修纂之背景看,它显然是具备了这些成功因素的。
第一,关于“盛世修志”的问题。清王朝自康熙继位后,战乱渐趋平息,社会经济亦已复苏,为了巩固全国统一大局,促进经济发展高潮的到来,清朝统治者十分重要地方志修纂的工作。康熙十一年,保和殿大学士卫周祚上疏,要求各省纂修通志,以作汇辑《大清一统志》之用。康熙允其所奏,诏令“直省各督抚聘集夙儒名贤,接古续今,纂辑通志”(注:(康熙)《山西通志·条议》,转引自刘纬毅:《中国地方志》,第104页。)。雍正六年,雍正又下令“各省督抚,将本省通志重加修辑,务期考据详明,采摭精当,既无阙略,亦无冒滥,以成完善之书”。雍正还把修志质量之优劣,作为对督抚职任的考核内容。“如所纂之书,果能精详公当,而又速成,著将督抚等官,俱交部议叙;倘时日既延,而所纂之书,又草率滥略,亦即从重处分”(注:《清实录》雍正六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其后,清代便形成了方志60年一修的惯例。查阮元之前,清代广东已开展过两次大规模的修志活动。其一是金光祖监修的《广东通志》,他接旨后于康熙十二年秋开局纂辑,前后历时3年,尝称“三易其稿”,至十四年稿成,凡30卷。但当时由于金光祖本人一度“附逆”的问题以及“三藩之乱”所引起的形势变化,使金志一直拖延至康熙三十六年才得以刊刻面世。其二是郝玉麟监修的《广东通志》,他奉旨后于雍正八年六月设局纂修,翌年五月全书告竣,共64卷。按理说,乾隆朝亦应进行省志的重修,事实上乾隆帝早于乾隆二十九年十一月初一日即已发出上谕:“《一统志》自纂修竣事以来,迄今又二十余载,不独郡邑增汰沿革,随时理宜一一汇订,且其中记载体例,征引详略,亦多未协。……亟应移取各省通志,重加纂辑,以成全书。”(注:《清高宗实录》卷722。)然此事却由于种种原因尤其是在编纂《四库全书》过程中禁书与禁忌太多而一直被拖延下来,直到嘉庆二十三年国史馆为完成《一统志》的重编任务,再次行文敦促各省呈送本省通志以备“采择”,故嘉庆末年遂有修志之举,究其实则是乾隆朝修志工作的“补课”。
阮元监修《广东通志》是在嘉道年间,此时清朝之国力虽已大不如康乾时期,但在统治者眼中仍不失为“盛世”。如他们在刊印《嘉庆一统志》时就公开宣称:“我大清之受天命有天下,增式廓而大一统者,于今二百年。”(注:(嘉庆)《大清-统志·序》。)依然是一派自负心态。盛世修志,督抚责无旁贷,向以振兴文教为己任的阮元自然更乐举此业。嘉庆二十二年九月,阮元出任两广总督兼署广东巡抚事,嘉庆二十三年底即奏请纂修《广东通志》。他在奏章中称:“臣等检阅《广东通志》,系雍正九年所修,阅今几及九十年,其间沿革损益甚多,且原书体例本未尽善。钦定《四库全书提要》称其冗蔓舛驳,应即乘此查取事宜之时,将《通志》详加纂正,以事宜为《通志》张本,即以《通志》为事宜总汇,既上供史馆采择,而下备本省掌故,实为一举两得。”(注:阮元:《广东通志》卷首《奏章》。)奏章经嘉庆“硃批”后,阮元于嘉庆二十四年初设立志局,正式开始了重纂《广东通志》的大业。可见阮元修志在某种意义上说仍是与“盛世”联在一起的。
第二,关于阮元在修志中的领导作用。历来官修史志,其监修者大多以官位挂名。然阮元则不同,其居中之领导作用是相当突出的,阮元自身渊博的学识、丰富的从政以及学术经历,更是《阮通志》获得成功的重要因素。
阮元,字伯元,号芸台,江苏仪征人。去世后赐谥文达,故后人多称之为文达先生。阮元从乾隆五十四年成进士,到道光十八年以老病致仕,经历了整整50年的为官生涯。在督粤前曾历任编修、詹事、山东学政、浙江学政、礼部、兵部、户部侍郎、经筵讲官兼国子监学、浙江巡抚、河南巡抚、江西巡抚、湖广总督等要职,出任两广总督可说是他仕途的顶峰。阮元不仅是一位政绩卓著的封疆大吏,而且是一位具有很高造旨的学术大师。在监修《阮通志》之前,阮元编撰、整理及刻印之典籍甚丰,主要有:《考工记车制图解》、《石渠宝笈》、《山左金石志》、《两浙金石志》、《小沧浪笔谈》、《经籍籑诂》、《畴人传》、《两浙輶轩录》、《衡文琐言》、《两浙防护录》、《淮海英灵集》、《十三经校勘记》、《皇清碑版录》、《瀛舟书记》、《十三经经郛》、《海运考》、《汉延熹西岳华山碑考》、《四库未收百种书提要》、《国朝儒林传》以及《浙江通志》等,阮元晚年曾颇为自豪地说:“回思数十载,浙粤到黔滇;筹海及镇夷,万绪如云烟;役志在书史,刻书卷三千”。(注:阮元:《揅经室续集》卷10《和香山知非篇》。)又云:“浮沉宦海如鸥鸟,生死书丛如蠹鱼”(注:陈康祺:《郎潜纪闻初笔》卷8《纪文达公逸事二则》。)可见在阮元心目中,其学术成就是重于政绩的。事实上阮元之著述及刊刻之典籍得到了很高的评价。当时著名学者龚自珍曾经评说:阮元在“训故之学”、“校勘之学”、“目录之学”、“典章制度之学”、“史学”、“金石之学”、“九数之学”、“文章之学”、“性道之学”、“掌故之学”均有建树。“凡若此者,固已汇汉、宋之全,拓天人之韬,泯华实之辨,总才学之归”(注:龚自珍:《阮尚书年谱第一序》,载《阮元年谱》附录三,中华书局1995年版。)。今人侯外庐先生也说:“阮元是扮演了总结十八世纪汉学思潮的角色。”(注:侯外庐:《中国思想通史》第五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577页。)
阮元不仅具有十分深厚的学术功底,而且确实为纂修《广东通志》倾注了大量心血与精力。其一,《阮通志》的体例结构是他亲自删定的。正如他在《序言》所说:“元泣两广,阅《广西通志》,乃嘉庆初谢中丞啟昆所修,喜其载录详明,体例雅饬。”于是,确定新修通志“大略以《广西通志》体例为本,而有所增损”(注:阮元:《揅经室二集》卷8《重修广东通志序》。)。其二,《阮通志》参修底本也是阮元选定的。考广东之有通志,实始于明代,在《阮通志》之前,曾有过5部不同年代的省志,即嘉靖十四年戴璟所撰的通志初稿40卷;嘉靖三十六年黄佐所撰的黄志70卷;万历二十九年郭棐所纂的郭志72卷;康熙十四年金光祖所修的金志30卷;雍正九年郝玉麟所修的郝志64卷。经过阮元之精审与比较,他认为:“各书多就残佚,惟黄志为泰泉弟子所分撰者,体裁渊雅,仅有存本,今求得之,备加采录。”(注:阮元:《揅经室二集》卷8《重修广东通志序》。)《阮通志》正是根据阮元这一意见决定以《黄通志》为参修底本的。其三,修撰《阮通志》的主要成员,如提调、总纂等均由阮元选定。阮元在上疏请求设局修志时就作出提名,“委粮道卢元伟为提调,延辛卯翰林原浙江温处道陈昌齐、辛酉翰林刘彬华、江苏监生江藩等分任纂校”(注:阮元:《广东通志》卷首《奏章》。)。及至开局时,提调增加了高廉道署督粮道叶申万,总纂则增加了翰林院庶吉士谢兰生。至于提调一职主要是以行政、财政角度确保修志能顺利进行,这对于整个修纂工作是不可或缺的。其四,修志所需的庞大经费也是阮元一手筹措的。在奏请设局之时,阮元称:“所有经费等项,俱系筹捐撙节办理。”(注:阮元:《广东通志》卷首《奏章》。)至于这次修志所耗资财多少已难考究,但从其庞大的修纂人员名单,严格的分工,浩大的卷秩来看,想必数目不菲。此外,阮元还自始至终关注《阮通志》的修撰进度。道光二年,《阮通志》纂成,阮元即上《奏为纂修广东通志告成恭缮正本敬呈御览》,并表明除正本送呈御览收归史馆外,还打算“起紧刊刷”(注:阮元:《广东通志》卷首《奏章》。)。阮元原预计修新志“约计一年余可以成书”,然实际上共耗时3年有余,主要原因就是为了保证成书之质量。从上述可见阮元之署名《广东通志》“总裁”并非凭藉粤督职位浪得虚名,而是一位非常出色的、名责相符的总裁。
二
《阮通志》编纂之能获得较高质量,除阮元本人居中领导作用外,其编纂班子组成也是一个相当重要的因素。从实际情况看,是志的具体修撰者绝大多数是具有真才实学之士人。查在《阮通志》中有署名的编撰者共32人,他们是:总纂陈昌齐、刘彬华、江藩、谢兰生;总校刊叶梦龙;分纂吴兰修、曾钊、刘华东、胡@⑩、郑灏若、余倬、崔弼、吴应逵、李光昭、方东树、马良宇;分校许珩、韩卫勳、江安、谢光辅、熊景星、黄一桂、吴梅修、郑淳、赵古农、郑兰芳;收掌虞树宝;绘图李明澈;采访冯之基,仪克中;掌管謄录钱漳。咸丰七年,《阮通志》初版毁于中外战火,今天我们通常见的版本是同治三年重新制版刊印的。参与再版重刊工作的共6人,他们是:总理梁纶枢、陈日新;总校史澄、谭莹、陈澧;收掌谭懋安。在上述名录中,有些是早已成名的硕儒;有些是初露峥嵘的新秀俊彦;有些是随阮元入粤之外省籍名士;但更多的是粤籍文化精英。他们当中有些虽是未有科名的监贡生员,甚或还有道士布衣诸色人等,然而他们大多学有所长,或通经懂史,或能诗善文,或精于舆地,或熟谙掌故,从而被阮元罗致局中,通过修志一展其才。这也说明阮元在识拔人才方面不重科名而重实学。下面仅就其中几个关键人物作一评述。
陈昌齐,字宾臣,海康人,乾隆三十六年进士,选庶吉士,入翰林,授官编修,曾充《三通》、《四库》、国史诸馆纂修官。后任河南道监察御史,兵科、刑科给事中,浙江温处道等职,嘉庆十四年致仕。赋闲家居,受雷州知府礼聘主修《雷州府志》和《海康县志》,具有相当丰富的修志经验。陈昌齐自言,他修志“志人志地,均详细考订,无有舛互而后笔于书”。“有采之旧志者,则注明出处,不敢掠美云”(注:陈昌齐:《续修雷州府志序》,载(光绪)《雷州府志》。)。陈昌齐不仅是一位治学严谨的修志方家,且长于考据及舆地之学在天文历法等方面也有较深的研究,曾撰《天学胜说》、《测天约术》等书,受到当时汉学大师戴震、邵二云、王念孙等人推许(注:支伟成:《清代朴学大师列传》,岳麓书社1998年版,第299页。)。阮元礼延陈昌齐为首席总纂,是看重其渊博学识及丰富经验,并尊之为翰林前辈。
刘彬华,字藻林,番禺县人,嘉庆六年进士,改庶吉士,散馆授编修,应是阮元晚辈。刘彬华“恨先父卒不及见,以母老多病”,请假归省,不复出。在广州主讲端溪、越华两书院,在粤省学坛颇负盛望。刘彬华不仅以诗名,撰有《玉壶山房诗钞》,并选粤人诗辑成《岭南群雅集》;而且也是修志名家,曾主修《阳春县志》和《阳山县志》。刘彬华积极关心地方建设,尝称:“地方事之有利于民者,彬华以为言”,“粤中大吏皆礼重之”,“会修通志,修贡诸举,皆彬华赞成之。任事不辞劳,亦不与人争交”(注:(同治)《番禺县志》卷45《列传·刘彬华》。)。刘彬华是一位既有学问又任劳任怨的实干家,在“文人相轻”积习的氛围下,他在志局中的实干及居中协调的作用实不容低估。谢兰生亦博学多才,以诗文书画见长,为当时粤省著名的鉴藏家和教育家,迭主粤秀、越华、端溪、羊城四书院讲席,以作育英才而受阮元赏识,故得以共襄纂修省志之盛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