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历史题材的文艺创作出现了繁荣的喜人局面,大大丰富了人民文化生活,给读者提供了新的精神食粮。但是在繁荣与喜人的局面中,也出现了不少有待探讨的问题。我个人认为这些问题主要是:帝王将相、清官好官在小说演义和电视屏幕上出现过于频繁,受到过多的颂扬。这就不能不给 人留下疑问:难道历史是由他们创造的吗?我们今天的社会是否只要有清官、好官,一切社会问题就可迎刃而解?与此同时又存在另外一种倾向,就是过分拘泥于史料,缺乏戏剧性的情节和生动的细节,缺乏思想深度的艺术加工,缺乏审美的艺术的品格。这里也给人留下疑问:历史小说的功能主要是什么?是像历史教科书那样传授历史知识呢?还是像别的艺术品那样主要是提供审美的欣赏?第三,有一些作品为演义历史而演义历史,缺乏时代的眼光,也缺乏个人的眼光,没有启迪人的新鲜意味。这里的问题是:历史题材的创作仅仅是为了复制历史吗?历史是可以复制的吗?历史题材的创作是否需要体现时代精神?如果需要的话,那么这种时代精神是不是就是借古喻今?不难看出,当前历史题材的文艺创作存在三个向度的问题。
一 历史的向度
谈到历史的向度,大家首先考虑的就是历史题材创作中的历史观的问题。历史是人民群众创造的,这个唯物历史观当然是不容置疑的。的确,历史不是由帝王将相、清官、好官创造的,不应把他们摆到过分突出的位置上。但是我们也不要简单地直线地去理解“把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以为写历史题材就非去写农民起义不可,帝王将相一律不许写。我的看法是帝王将相也是可以写的,问题在于怎么写。历史发展观的主要问题在于要把握历史发展的大趋势和总趋势,要把所写的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放到历史发展的总趋势中去考虑,不要把历史人物从历史发展的长河中抽出来,孤立地加以描写。二月河的帝王系列,专写清朝的“康雍乾盛世”,由于通俗好看,能唤起人们对现实的一些联想,赢得众多读者,活跃了人们的文化生活。但其历史观并不是没有问题。“帝王系列”所写的“康雍乾盛世”处于18世纪,康熙(1662—1722在位)、雍正(1723—1735在位)、乾隆(1736—1795在位)三朝共134年,乾隆禅位于嘉庆那年离标志着中国衰落的1840年鸦片战争只有44年,离1911年辛亥革命只有116年。对于 具有五千年历史的古代中国来说,封建社会不但处于衰落的后期,甚至可以说已经进入末世。“康雍乾盛世”不过是封建社会这个衰老的躯体的最后的“回光返照”。生活于这个时期的曹雪芹在其《红楼梦》中,已经预感到这个社会表面上似“鲜花著锦”、“烈火烹油”,其实“内囊已尽上来了”,最终将“落了个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客观上意识到封建社会即将崩溃的命运。曹雪芹这种对于当时现实的感觉是有预见性的和前瞻性的。对于二月河创作的“帝王系列”长篇小说,明知“康雍乾盛世”不过是末世的“繁荣”,是即将开败的花,是黄昏时刻的落日,但作者还是不能按照历史发展的大趋势去真实地把握它,而用众多的艺术手段去歌颂“康、雍、乾”诸大帝,真的把他们的统治描写成“盛世”,这在某种意义上是推销最腐败的专制帝王文化。其作品所反映出来的历史观远远落后于曹雪芹。这不能不说是令人费解的。
其实,中国的历史发展到明代,中国社会自身已经生长出了资本主义的幼芽,特别是到了晚明时期,资本的流通和市民社会也初步形成,特别是出现了泰州学派,出现了李贽等一群思想解放的学者,反对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加上农民起义风起云涌,使中国到了一个历史转折的关头,如果不遇到障碍,资本主义有可能自然破土而出。这就是当时社会发展的走向。清朝建立后是顺应这个历史潮流呢,还是逆这个历史潮流而动呢?这是我们必须弄清楚的。康雍乾三朝长达134年的统治,虽然社会是基本安定了,生产也得到恢复,但他们把封建主义的专制制度发展到极端,朝廷的全部政务,包括行政、任免、立法、审判、刑罚等一切,事无巨细,都要皇帝钦定。特别是以儒家思想僵硬地钳制着人们,更是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尤其是康雍乾三朝所盛行的文字狱,一朝比一朝严厉。乾隆朝文字狱竟多达一百三十余起,因文字狱被斩首、弃市、凌迟、满门诛杀甚至灭九族等,层出不穷。整个知识文化思想界噤若寒蝉、万马齐喑。这一扼杀思想自由的行为,最为严重,它直接形成了国民的奴性,也直接导致朝廷眼光狭隘、闭关锁国、蔑视科学、重农轻商等。可以说在康雍乾三朝已经埋下了晚请社会落后、国力孱弱、内忧外患、亡国灭种的危机。不幸得很,正当我们为17、18世纪康雍乾盛世而自满自骄自傲的时候,欧洲的主要国家在文艺复兴运动之后,开始并完成资产阶级革命,科学技术发明接连不断,轰轰烈烈的现代工业革命创造了人类空前的财富,开始了现代化的进程,把东方各国甩在后面。以英国为首的列强已经开始向东方的中国虎视眈眈。中国离遭受别人宰割的日子已经不远了。这就是历史大趋势和总趋势坐标中的所谓“康雍乾盛世”,他们的统治并非顺应历史发展的潮流。显然,帝王系列小说并没有从这种宏阔的眼光来认识这段历史,虽然作者也把它称为“落霞三部曲”,但写康雍乾的缺陷只是一种点缀,而歌颂他们殚精竭虑为百姓谋利益,不畏艰险为中国谋富强,千方百计为国家除腐败等则成为主调。历史主要是他们创造的。他们是历史的主人。这的确在一定意义上是“历史的颠倒”。我不认为这样的历史观是可以接受的。
二 艺术的向度
历史题材的创作毕竟是文学创作,属于艺术。文学艺术的审美特性是不容忽视的。这“审美特性”就应该在尊重历史真实的前提下的艺术虚构、合理想象、情节安排、细节描写和情感评价等。对于历史题材的创作而言,作家的确面临、难解一个悖论。一方面,越是敬畏历史、尊重历史、达到高度的 历史真实就越好;另一方面,越是巧于虚构、善于想象,其情节、细节描写越是生动、感人就越好。但这两方面就历史原型说,并不总是一致的。你敬畏历史、尊重历史、追求历史真实,可又不能过分拘泥于历史事实。过分拘泥于历史事实,文学的审美特性就必然会被削弱,从而缺乏艺术魅力,不能激动人心,不能引人入胜。可如果你一味考虑虚构、想象、编排情节、渲染细节,又可能会对历史不恭,违背历史真实。这种既要真实又要好看的两难处境,是每个历史小说家、剧作家必然会遇到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