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小说,指的是以历史为题材的小说,就是说,仍然是小说,而不是历史,因此,如何评价一部历史小说,要看小说写得怎么样,要看它故事讲得怎么样,人物塑造得怎么样,等等,历史不过是提供了一个背景而已。当然,这个背景要不差大格方好,否则就不叫历史小说了。作家写历史小说,实际上仍在“叙述可能发生的事”,想象虚构乃是题中应有之义。所以,“解读历史真相”、“追求历史真实的艺术再现”、“历史科学与小说艺术的有机结合”、“还历史或历史人物以本来面目”等等,不能成为历史小说追求的目标,也不能成为评价历史小说的标准。所谓“敬畏历史,尊重历史”不过是作家的宣言而已,而“敬畏”、“尊重”的结果可能束缚了想象力的翅膀。历史小说的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小说的标准。故事讲得好,人物塑造得好,环境描写得好,氛围营造得好,小说就算写得好,至于典章制度、风俗习惯之类,是次要的,附属的,允许有疏漏,甚至错误。常常听到一种声音,说是要“还某某以历史本来面目”,例如说要“还曹操以历史本来面目”,要让人们“看到一个作为杰出的人物、英雄人物、真男儿、大手笔的曹操的有血有肉的艺术形象”。这倒是一个绝好的历史和小说不能结合的例证。历史上的曹操和小说中的曹操,是两个人,一个是历史人物,一个是艺术形象,历史人物是客观存在,而艺术形象是作家和读者的长期创造。今天,在一个成熟的读者的头脑中,《三国演义》中的曹操决不会等同于《三国志》中的曹操。当然,今天的作家可以塑造另一个曹操,例如红脸的曹操,如果成功的话,那也只不过是在文学的画廊中增加了一个形象而已,并不会取代那个久已存在的白脸的曹操。如果这位作家比照《三国志》,亦步亦趋,以史料丰富准确自居,那我可以保证,这个红脸的曹操必不会成功。总之,历史小说是文学,不是历史。
年鉴学派的第三代领军人物雅克·勒高夫说:“历史传记是历史研究最困难的方式之一。……20世纪中期,在年鉴学派发起的运动中,除了一些引人注目的例外,传记史学出现了一段空白。历史学家们或多或少地把此类史学著作让他们同一领域里的老对手——小说家们去写了。” ⑨ 可见,小说家与历史学家之间的竞争由来已久,而小说家们多少都抱有与历史学家们一争高低的野心:既写出一部人人争阅的小说,又要不悖历史,写出历史的真实。但是,小说家的作品鲜有不被历史学家指为歪曲历史甚至篡改历史的。何以故?此无它,盖因历史和小说是
两个东西。历史是真实的,客观的,而小说 是虚构的,主观的,使它们分离的东西远远大于使它们相交的东西。成熟的读者洞悉其中的奥秘,他要了解历史的真实,就不会去找历史小说,因为小说中的历史不会得到他的信任;他要享受阅读小说的乐趣,就不去理会小说中的历史,因为小说的生动才能满足他想象的快乐。有人以为,历史本是一种枯燥的东西,若要向人们普及历史知识,采取人们喜闻乐见的小说是一种很好的途径,于是小说就担负了双重的任务,既生动有趣,又严肃认真;既收想象虚构的效果,又得真实客观的实惠。但是,甘蔗没有两头甜,拆了东墙补不了西墙,其结果是历史小说既满足不了真正渴望了解历史的读者的需要,又在品味小说的乐趣的读者头脑中造成了混乱,使之对历史的真伪丧失了判断的能力,“以史育人”的初衷落了空。其实,对于渴望了解历史的人来说,史学著作并不枯燥;对于普通读者来说,读一本历史传记,也并不是一件令人头痛的事,例如勒高夫就写过一本《圣路易》,译成中文有900多页。全书几乎没有对话,仅此一点,就增强了我的信任感,相信他的圣路易是真实的。
我想,大部分历史小说的写作者都如鲁迅所说:“借古事的躯壳,来激发现代之所憎恨与爱。”与其在历史与小说的结合上争论不休,诸如史实占多少,虚构占多少之类,不如洞悉问题的症结,一刀下去,斩断历史和小说之间的人为的联系,即便是藕断丝连,也比拉郎配好。反之,不能结合的强使之合,结果只能是两败俱伤,历史讲不好,小说也写不好。书总是要有人读的,培养成熟的读者是批评的任务之一。如果我们的读者都能认识到,小说是虚构的,想象的,不是实有其事的,就不会要求小说要“忠于历史”了,小说也不会“冒充历史”了。总之,历史小说要当作小说来看。
注释
①此文载于广西师大出版社出版的罗素著《论历史》一书,2001年版。
②见勃兰兑斯著《十九世纪文学主流·英国的自然主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50页。③转引自《司各特研究·前言》,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82年版。
④见《司各特研究》,第64页。⑤见《司各特研究》,第143页。
⑥见夏多布里昂著《墓后回忆录》,花城出版社, 2003年版,上卷,第404页。
⑦见勃兰兑斯著《十九世纪欧洲文学主流·英国的自然主义》,第151页。
⑧见亚里士多德著《诗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28—29页。
⑨见雅克·勒高大著《圣路易》,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第11—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