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构建历史与道德的二元张力(1)-历史学
来源:  作者:赵炎秋  点击:次  时间:2001-08-01 00:00于哲学网发表

 

【内容提要】
历史与道德是文学内容的两个主要层面,二者之间既相互对立又相互联系。文学作品的任务之一就是要深入表现与挖掘二者之间的这种二元张力,建立起二者之间的张力结构。这就要求文学作品有意识地突出自己所表现的生活的历史与道德两个维度,挖掘二者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揭示出二者之间的二律背反。 


    历史与道德,是文学内容的两个主要层面。广义的历史,泛指一切事物的发展过程。在这个意义上,道德也包括在历史之中,因为无论是道德现象还是道德意识都有其发展的过程。狭义的历史,指关于历史的记载与阐述。再狭义的历史,指人们的历史意识。后两层意义上的历史与道德往往是不同一的。道德是“一定社会调整人们之间以及个人和社会之间的关系的行为规范的总和”①。它的评价标准是善恶、正义、公正等。而历史的评价标准则是能否推动生产力和社会向前发展,能否提高社会的物质生产水平并通过这种提高使人们过上更好的生活。另一方面,同一事件和同一社会现象,往往既可以从历史的角度进行分析,又可以从道德的角度进行评价。这样,在作为人类社会的形象表现的文学中,历史与道德之间必然是既相互对立又相互联系的。文学作品的任务之一就是要深入表现与挖掘人类生活中历史与道德这两维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建立起二者之间的张力结构。只有这样,文学才能对社会生活做出深刻的反映,对人类心灵进行深刻的分析。这样的文学作品也才有可能成为优秀的作品。

              一 

    任何生活现象,都既有历史内涵也有道德内涵,文学作品应该将这两个方面都呈现出来。自然,出于不同的思想、立场和写作的需要,不同的作家在面对这些事件和现象的时候,切入的角度可能是不一样的,有的作家可能侧重历史的维度,有的可能侧重道德的维度。这是应该而且允许的。但另一方面,他却不应被自己的切入的角度所限制,在充分挖掘生活某一方面的内涵的同时,他也应看到生活另一方面的内涵,并通过适当的方式将其表现出来。这样,才能形成历史与道德之间的二元张力,达到对于人类社会的深入理解。

    我们以狄更斯笔下的监狱为例来说明这一点。狄更斯生活在19世纪的英国。作为最早发动工业革命,资本主义最先发达的欧洲国家,现代监狱制度在19世纪的英国已基本发展成熟。从历史的角度看,现代监狱制度在英国社会的发展过程中是起了积极作用的。福科在《惩罚与文明》中批判性的论证了监狱与文明相辅相成的关系,论证了监狱在文明发展过程中的作用。以如今颇为受人诟病的债务人监狱为例,这类监狱滥觞于12世纪的英国王室对于欠债者的监禁。这种监禁的部分原因是惩罚,部分原因是为刺激他们日后还钱。后来法律逐渐扩展了司法机关对民事债务人的关押监禁权力。因债务关系而被监禁的人越来越多,到19世纪达到高潮。这种监狱的确伤害了一批良善有时甚至是无辜的人,但是另一方面,它也的确在英国建立起了一种讲诚信的金融、债务制度。19世纪的英国,随着工业革命的迅速发展,旧的土地贵族不断衰落,新的资产阶级不断崛起。另一方面,随着资本主义侵入农村,农村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受到破坏,农民大批破产。加上这时资本主义经济尚不十分规范,由此导致人们之间错综复杂的债务关系。为了保证社会、经济的正常发展,就必须理清这些债务关系,保证债主们能够按时拿回自己的贷款。作为国家法律上的强制措施,就是设立债务人监狱,以国家的力量逼迫债务人还债。因此,债务人监狱在历史上的积极意义是不可否认的。它不仅保证了当时英国经济与社会的正常发展,而且建立了一种以诚信为基础的债务制度与社会意识。经过这种阵痛,按时还债、有债必还、债务活动必须有相关证据,已经深入英国民族的潜意识,成为大家遵守的社会风气。而这又为现代商业活动建立了良好的基础。对于饱受债务之苦的当代中国人来说,这种现象的确是值得羡慕的。

    对于监狱的积极作用,狄更斯是看到了的,并在自己的小说中做了一定的反映。如《小杜丽》中的“银行家”莫多尔,他靠自己的欺骗与别人的吹捧树立起“财神”的形象,吸引人们的存款与投资,终因挥霍过度、经营不善而破产。为了避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身败名裂,被人送进马夏尔西(伦敦债务人监狱名——笔者)而自杀。债务人监狱在这里对罪犯和潜在的罪犯起到了一种威慑的作用。再如《马丁?朱述尔维特》中的乔纳斯谋害了父亲,老马丁等人对他进行了道德谴责,但却由于他不是他父亲之死的直接责任者而对他无可奈何,正准备离开的时候,监狱却对他招手了。监狱看守因为他的另一桩谋杀案将他抓了起来。他为了逃避惩罚在被押往监狱的途中而自杀。监狱在这里代表着正义,起着惩罚罪犯,维护正常的社会秩序的作用。

    但是在自己的小说中,狄更斯更多是从道德的角度对监狱进行批判的。在他的笔下,由于法律的不公,法官的草菅人命,律师的玩弄条文,监狱里关的往往是一些善良的百姓,真正的罪犯反而逍遥法外。如《匹克威克外传》,由于房东巴德尔太太的误解,加之俩讼师道逊与福格的恶意操作,无辜的匹克威克被关进了监狱,无中生有的巴德尔太太和害人的律师却逍遥法外。监狱不仅惩罚人的肉体,而且摧残人的心灵。它使囚犯的性格扭曲,丧失了自尊、自立甚至起码的生活能力。《匹克威克外传》中的一个囚犯,因欠9英镑的债和45英镑的费用,被关在监狱17年,完全失去了正常生活的能力。有一次他在外面喝酒呆久了,超过了监狱关门的时间,看守威胁他以后再不按时归来就把他关在监狱外面。他吓坏了,从此再也不敢迈出监狱一步。《小杜丽》中的一个囚犯由于长期呆在监狱,一次偶尔上街,街上的行人熙熙攘攘,车马来来去去,一切都乱糟糟的,他无所适从,只好马上返回监狱,从此不敢出去。监狱的目的是限制人的自由,给人以惩罚,以使人不敢轻易犯罪。因此,监狱应该是一个令人望而生畏、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然而这些囚犯却不仅把监狱当作自己的栖身之处,而且当作自己“精神的家园”,这不仅是这些囚犯的异化,也是监狱本身的异化。监狱里好人受气,坏人却如鱼得水。《大卫?科波菲尔》中的恶棍希普,在外面利用他的假谦卑迷惑了不少人,送进监狱后,又钻监狱管理制度的空子,利用他的假谦卑,成为模范囚犯,把狱吏们指挥得团团转。而这些狱吏很多也不是良善的公民,如《大卫?科波菲尔》中撒伦学堂的前校长克里克,《马丁?朱述尔维特》中志大才疏的窃尾?史癞姆。这些人本来就是社会上的不良分子,无路可走之后投身监狱,当上看守,成为决定囚犯命运的人。在他们的管理下,希普之类毫无改悔之心的恶棍却成了“模范囚犯”。监狱成了藏污纳垢的场所。

    但是,由于对监狱有较深的认识,即使在从道德角度批判监狱的时候,狄更斯也没有完全忽略监狱的正面作用。如在《匹克威克外传》中,正是监狱对金格尔主仆的监禁,为他们的改恶从善、重新做人创造了契机。

    这样,狄更斯笔下监狱的历史与道德两个维度便突出出来,构成张力结构。笔者以为,这是狄更斯对监狱的描写取得成功的主要原因之一。

              二 

    然而,在文学作品中表现出历史与道德两个维度,还只是为构建历史与道德的二元张力打下了一个良好的基础。要深入地表现出历史与道德之间的二元张力,还需努力挖掘两者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并以恰当的形式将其充分地表现出来。在这方面,狄德罗的《拉摩的侄儿》是一个成功的范例。小说从三个层面揭示了历史与道德之间的复杂关系。首先,是道德本身的层面。

    在谈到《拉摩的侄儿》时,黑格尔指出:“意识到自身并表现出自身的意识的分裂状态,是对现有存在的尖刻嘲笑,同样也是对整体的纷繁交错状态和对自身的尖刻嘲笑;这同时也是这整个纷繁交错状态的尚可察觉的反响……公正的意识(这是狄德罗在对话中指定自己扮演的角色)认为每个因素都是永恒的本质,它不知道它恰恰是这样才造成颠倒,它是一种愚昧的无思想的东西。分裂的意识是对颠倒而且是对绝对颠倒的意识:概念是这种意识中的支配者,它把一些同公正相距很远的思想结合在一起,因而它的语言是机智的。”②在这里,黑格尔很有意思地称狄德罗在作品中扮演的是“公正的意识”(自然,既是扮演,就说明这个狄德罗不是现实生活中的狄德罗),由此推论,拉摩的侄儿扮演的就是“分裂的意识”。作为“公正的意识”,狄德罗表达的是一种传统的、向善的、为社会大多数人特别是统治阶层所认可的道德意识。这种道德意识在欲望的满足与精神的提升之间选择后者。而拉摩的侄儿则恰恰相反。他代表的是一种变异的、趋恶的、以个人为中心、追求欲望满足的道德观念。两者之间经常发生着针锋相对的交锋。然而值得玩味的是,在二者的交锋中,扮演公正意识的狄德罗并没有取得胜利。在许多情况下,两人势均力敌,谁也说服不了谁;而在少数情况中,拉摩的侄儿反而占了上风。比如两人在辩论世界上有无神圣崇高的时候,话题最后落到“如果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意思行事,你不认为这社会将是顶有趣的吗?”,狄德罗不得不表示同意:“为什么不呢?”③而一旦同意只有每个人都按自己的意思行事,这个社会才是好的,狄德罗前面对拉摩的侄儿的批判也就站不住脚了。这说明狄德罗认识到了问题的复杂性。

    另一方面,拉摩的侄儿虽然“恶”得过分,但却并不彻底。在其内心深处,他并没有完全摆脱“公正的意识”的制约。“我在你的眼中是一个十分卑贱、十分可鄙的东西,有时在我的眼中也是这样,不过不常这样罢了;我因这些恶行而沾沾自喜比自怨自艾的时候还更多些”④。既然有自怨自艾的时候,有自认卑贱、可鄙的时候,就说明他对自己的思想与行为,存在着一定程度的否定。这说明,狄德罗与拉摩的侄儿在社会的层面所发生的两种道德观念之间的交锋,在拉摩的侄儿的内心里面,依然是矛盾对立,互相交锋着的。在“分裂的意识”的代表拉摩的侄儿的内心深处,其认可的,仍是“公正的意识”;相对于“分裂的意识”,“公正的意识”仍然占据着评判者的位置。其次,是历史的层面。

    马克思主义认为,推动历史前进的最主要的因素是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以及两者之间的矛盾斗争。当生产力发展到一定的程度,原有的生产关系束缚了它的发展的时候,社会的变革就来临了,新的阶级必然导致新的社会现实的产生。《拉摩的侄儿》反映的正是这种社会现实。但是新的社会因素的产生,必然会引起它与它产生于其中的母体的矛盾,从而造成社会的动荡,在一定程度上造成道德的堕落,从而又反过来影响到生产的发展。《拉摩的侄儿》虽然没有正面表现这种社会现实,但从小说中的描写我们可以推论出这种现实。

    狄德罗与拉摩的侄儿所生活的时代,是资本主义与封建主义激烈斗争的时代。小说中,狄德罗所代表的道德观念本质上是封建道德正面精神的表现;而拉摩的侄儿所代表的道德观念本质上是资产阶级负面精神的表现。其时正值资产阶级的上升时期,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与社会经济的支持下,资产阶级的道德也处于上升的时期,即使其中消极的一面也是如此,因为归根结底,这消极的一面也是适应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与社会经济的需要而产生的,是支持着资产阶级与封建阶级的斗争的。正因为如此,在与作品中的狄德罗论战时,拉摩的侄儿才那样的咄咄逼人,那样的毫无顾忌,那样的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恶”呈现出来;狄德罗才那样的谦让,那样的缺乏战斗精神,那样的处于守势。这正反映了新的社会因素,新的阶级对旧的社会秩序、旧的统治阶级的冲击与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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