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文写作过程中,笔者顺手翻阅《独秀文存》(安徽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七年版),惊喜地发现陈独秀写于一九一八年的一封信,其收信人赫然竟是易宗夔!(一九一八年十月十五日)信后附有易宗夔的原信(见该书,第七七六—七七八页),其文不长,兹抄录如下:
适之、独秀两位先生大鉴:
我国数千年来,文化毫无进步,虽有种种的原因,而言文不能一致,却是一个最大的原因。鄙人在十余年前,即有这个议论,主张言文一致的道理。彼时寡调独弹,竟没有一个人能明白这个理由,鄙人也就不往下说了。前月鄙人请蔡先生(当指蔡元培——引者注)吃饭,席间偶然谈及此事,听蔡先生说两位极力提倡文学革新的道理,发行一种杂志,发挥的很透彻。鄙人就破费几文,买《新青年》回家一看,才晓得两位见解的高超,实在佩服得很。但是鄙人对于这个道理,所见微有不同的地方,不能不向两位上一个条陈。
独秀先生主张推翻孔学,改革伦理。鄙人以为见解太高了,不适宜于现在社会的情形。我们因为中国不懂文字的人太多,非以白话为文章,教育便不能普及,我们尽可用白话编国民小学的教科书,用白话写信,编成尺牍便览,发行几种白话报,廉价出售。办事的时间惟恐不够,那里有闲工夫推翻什么孔学?改革什么伦理?惹起那班不三不四的乡学究村夫子,惟恐砸破他的饭碗,不得不起而反对之。倒是我们主张言文一致的障碍物了。
适之先生谓“死文言决不能产出活文学。中国若想有活文学,必须用白话,必须用国语,必须作国语的文学。”这个道理很对的。惟欲破坏什么桐城派的古文,什么文选派的文学,什么江西派的诗,且欲取而代之。据鄙人看来,却可不必。我们但办我们言文一致的事业,看他们的古文骈文诗句,恍惚是春天的鸟叫,秋日的虫啼,既不能禁止他不叫不啼,又何必取虫鸟而代之?如此办法,省却许多的唇舌,保存许多的精神,拼命的向言文一致的前途进行,庶可以达我们改革新文学的目的。
鄙见如此,不知两位新文学家以为然(否)?尚祈赐教。
即颂大安。
弟易宗夔谨启
这封信的末尾,易宗夔又附识如下:
再者,鄙人著有《新世说》一书,却完全是文言书。呈上自序及例言广告,两位尽可作鸟叫虫啼之悦耳。内有一则,与两位有关系,写上一阅。(前引不赘)
这封信使我们对易宗夔的了解又深入了一层,它告诉我们以下几点:一,易宗夔不仅是“言文一致”的“国语运动”的主张者和鼓吹者,而且还以陈、胡二人的同志自居(有其言必称“我们”为证),视“那班不三不四的乡学究村夫子”为改革路上的拦路虎、绊脚石。二,易氏主张实干,赞同创造“国语”的新文学,但对所谓“推翻孔学,改革伦理”的主义不以为然,对一意“破坏旧文学”也心有不甘,因为在他看来,旧文学是大可以当作“春天的鸟叫,秋日的虫啼”的,不必诛之而后快。可见他对古典文学采取一种审美的态度,认为后者乃是春鸟秋虫般可以“悦耳”、“不能禁止他不叫不啼”的东西,必欲“取虫鸟而代之”的做法是没必要的,也是不现实的。三,《新世说·文学篇》关于《新青年》的那一条,当是易氏请蔡元培吃饭求“跋”、购阅《新青年》杂志之后写成。而蔡跋写于一九一八年九月十二日,则该条的写作大概应在是日前后不久。四,易宗夔写信给陈、胡时,《新世说》大概正在出版局印刷,否则,易氏断无仅“呈上《自序》及《例言》”以作“广告”而吝于赠送一部之理。这说明,易宗夔实在急于给新文化运动的旗手们一个善意的忠告,以致于赶忙将墨迹未干的那一条炙手可热地捧到陈、胡二位的面前。
历史旮旯里的易宗夔渐渐在我们眼里生动起来。也许,他从来都是生动的,只是我们“缺少发现”。由胡适、陈独秀联合署名的回信,发表于《新青年》第五卷第四号(一九一八年十月十五日),其意主要在于借给易氏回信来阐明《新青年》的文学主张,把旧文学比作“啼叫于严冬之虫鸟”,新文学“乃欲叫于春啼于秋者”,“安得不取而代之耶?”此信由陈独秀起草,言辞之间,对易氏甚是敬重。我们似乎可以这样理解:当时颇有成效的“国语运动”直接开启了“国语文学运动”,他们最初本属同一营垒,后者乃是前者的左翼力量;“国语文学运动”的后来居上,正在于他们提出了全局性的思想文化改造的纲领(即陈独秀的“三大主义”和胡适的“八不主义”),而不屑于仅作语言文字领域的修修补补。前者是“查漏补缺”的实干家,后者是“不破不立”的革命家;实干家固守一隅,多于理性而易于守成;革命家高瞻远瞩,多于激情而又难免急进之弊。孰是孰非,实不能执一而论。
易宗夔的主张,陈独秀在回信中做了精确的概括,即“一意创造新文学,不必破坏旧文学”。这个多少有些温情主义的观点,正好印证了我们的一个判断,即易宗夔这个似乎不值得言说的历史人物,代表了当时一部分思想开明而又醉心旧学的知识分子的观点,他们置身于历史演进的洪流之中,既非冲锋陷阵的猛士,又非不思进取的遗老;既无取于螳臂当车的自不量力,又对扫荡一切的革命怀着莫名的隐忧,这种矛盾性的思想要到许多年后,文学革命和反革命扬起的“尘埃落定”之时,才会被时间打磨出一点人性的光亮。但历史,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却不得不以人的意志去书写的历史,毕竟还是把这一部分人与事遗忘了。
钱玄同在他的那篇宏文中,还引用吴稚晖的话说,“中国文字,迟早必废”。然而近一个世纪来,白话虽则最终取代文言而成为“文学正宗”,但钱氏当初主张的“世界语”(又名“万国新语”)毕竟已成明日黄花,与之形成对照的是,“国学热”却正在悄然升温。历史老人似乎总爱开玩笑。当年大张旗鼓要“废灭汉文”、“打倒孔家店”的人,偏偏是些读过很多“孔门学说”和“道教妖言”的“中毒”很深的人,也正是他们中的一些人,反而成了现在绝少中毒的我们的顶礼膜拜的“大师”。这说明,以毒攻毒在任何时候都是行之有效的自救手段。而那个用文言写过一本古雅之书的易宗夔,倒是写了一封至今看来仍然“挺白话”的信。也许,他不过是为了向“新文学家”们证明,喜欢旧文学的人未必都是老古董,语言归语言,革命归革命,趣味归趣味,如此而已。
潮起潮落,新词常堪唱旧曲;斗转星移,风流总被雨打风吹。有时候,历史旮旯里的人与事,远比城头变换的大王旗更能让我们明了历史的真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