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书·王莽传》详细地记录了王莽利用天命取得帝位的经过。元始五年(公元五年)王莽毒死平帝,选立年仅两岁的刘婴继位,这时有人浚井得到一块上圆下方的白石,上有丹书文字:“告安汉公莽为皇帝”。王莽利用这一人为的符命,“使群公白太后”,王太后明明知道这是王莽以“此诬罔天下”,也无可奈何地让他“居摄践祚”。做了“假皇帝”。三年后,王莽又利用哀章制作的两个铜匮,上有“书言王莽为真天子,皇太后如天命”,于是正式宣布自己“承天命”正式登基,建立了新莽皇朝。
历史上并非只有一个王莽,二千年来每逢改朝换代,图王称霸者大都假借天命,王莽以前有汉高祖刘邦,稍后便是武帝刘秀;连农民起义军领袖陈胜在举旗反秦前,也要“丹书帛日陈胜王,置人所罾鱼腹中”(《史记·陈涉世家》),表示上应天命。从此沿袭成风,欲罢不能,古老传说或是史籍记载,赵匡胤未成宋太祖、朱元璋还是皇觉寺和尚时,有多少真命天子的异兆脍炙人口?!
神化了的君主,受到中国人民虔诚的顶礼膜拜。于是,历千百年而沉淀为一种传统心态,权威似乎是永恒的,祖宗之法不可变,固有秩序要稳定,原因就是在位的君主是神的化身,岂能亵渎不敬!万一因为现实政治适应不了时代的需要,或是政治腐败到不可救药,要改变现状,农民是造个神、借个天命,举起武器批判旧世界;士大夫便只能托古改制,借先贤圣王之名进行改革。
先秦诸子已经开了风气之先,春秋战国社会变革期间,诸子百家纷纷提出了救世治国之策,儒家是祖述尧舜,墨家是称道大禹,农家甚至追踪神农……,各有所托。不过在政治实践中大搞托古改制,王莽也是最突出的一个,他在登上帝位后的变法,处处不离一个“古”字,仿周制改革货币、颁王田令,对抗令者的处罚也效法虞舜,甚至连经济措施、爵位、官名、地名也改得与古制相类,班固在《汉书·食货志》里说他是“动欲慕古,不度时宜”,一昧托古改制也不顾时代的变化。那是注定要失败的。可是失败归失败,由于天命在愚昧的中世纪所特具的权威,聪明之士还是不断地假借神光或幽灵来改变现状。托古改制之风,在中国历史上的影响很深远,连近代圣人康有为还撰有《孔子改制考》,借光孔子倡言实行资产阶级的维新。
我们用今天的眼光看托古改制的言行,似乎是荒唐可笑的元稽之谈,然而在当时的人们心目中却是严肃的,有时甚至是满怀激情的救世的呼吁!明明是创新的发明,偏偏要说是祖传秘方,这便是在家天下政体下畸变了的心态。
(三)臣道趋卑而成奴才
家天下的政体规定了君主必须是专制,也就是君主专制理论奠基人韩非所绝对要求的“权者,君主所独裁也。”(《韩非子·显学》)但是任何君主都无法包揽所有朝政,而是需要各级官吏分别替他办理具体事物,那么也必然会分去皇帝的部分权力,对此必须加以控制,历代皇帝的办法不外是将官吏们的权力尽可能地分散,而且让他们互相箍制。这种对策的发展趋势是君权愈来愈集中,也就是说君主专制的强劲化,与之相应的便是臣道趋卑。
这一过程是复杂的,我们只能摘取最可能威胁君主的相权为例,从管窥中略知大概。秦汉是丞相、太尉、御史大夫分别主管行政、军政与监察,东汉虽仍置三公。天下之政都归于尚书台,但只要掌握关键部门,权势不小,因而秦汉颇出权臣、魏晋南北朝禅代不绝,隋文帝仍是以辅政代周,安坐而攘位。家天下的稳固,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唐朝形成尚书、中书、门下三省分割相权制度,又设政事堂,参加议决军国大事者亦为相职,同时任相者多则十几人,最高数睿宗时多达27人,相权之分散,从此再无权相篡位的政变。宋代更进一步削弱相权,中书名为宰相,但军事归枢密院,财政归三司,台谏官有风闻弹劾的特权,宰相也随时可能被纠谬弹劾。明清两代,宰相制度被取消,皇帝直接行使中央政府的各种权力,明朝由殿阁大学士组成内阁,在制度上不能领导六部,实是为皇帝草拟诏谕的秘书处,人阁被目为拜相、称辅臣,权限已是名不符实;清朝的内阁更加空了,军机处逐渐成为处理全国军政大事的常设机构,由皇帝选拔亲信充任军机大臣,不过是皇帝的办公厅而已。家天下的政制,至此更趋完善了。君权随着家天下政制的完善而更趋强劲,臣道便相应地趋卑。这在礼遇上反映得最为明显。
汉制,“皇帝见丞相起。谒者赞称曰:“‘皇帝为丞相起’,起立乃坐。皇帝在道,丞相迎谒,谒者赞称曰:‘皇帝为丞相下舆’,立乃升车。”(《汉书·翟方进传》)丞相虽要跪拜皇帝,皇帝也要起立或下车以答礼,待丞相礼毕才就坐或登车,君主与臣僚尚存在相互尊重的礼数。家天下时代,君主是不可能允许臣僚与他平起平坐的,然而东晋元帝曾让王导共坐,成帝幼年时还拜过王导;唐高祖李渊登上帝位,还“多引贵臣同榻”(《1日唐书-刘文静传》);尽管王导、刘文静都认为这是“若太阳下同万物,苍生何由仰照?”(《晋书·王导传》)大大不妥,但是毕竟发生过这类为后世目为不可思议的事。
宋朝起,君主对臣僚的礼遇就大不相同。《宋史·范质传》说:“先是宰相见天子,议大政事,必命坐而议之。从容赐茶而退,唐及五代,犹遵此制。及质等惮帝英睿,每事辄具割子进呈,具言日如此庶尽禀承之方,免妄庸之失。帝从之,由是奏御寝多,坐论之礼寝废。”这是说,礼遇的降低是臣子自己造成的。但是王定国《闻见近录》所记完全不同:“故事,执政奏事,坐论殿上。太祖皇帝即位之明日,执政登殿,上曰:“朕目昏,持文字近前。执政至榻前,密遣中使撤其座,执政立奏事,自此始也。”那是宋太祖有意要取消“坐论殿上”的礼遇,不过采取的方式几近儿戏,何者属实,只能存疑。不过相臣在殿上失去座位的事实是不容怀疑的,朱熹为此还发过一通议论:“古者三公坐而论道,方可仔细说得。如今莫说叫宰执坐,奏对之时,顷刻即退。文字怀于袖间,只说得几句,并将文字对上宣读过。且说无座位,也须有个案子,令开展在上,指画利害,上亦知得仔细。今顷刻便退,君臣间如何同心理事。”(《朱子语类》卷128)那不是同心理事的问题,而是高高在上的皇帝,要让臣僚明白,他不能享有与皇上平等的权利,在心理上要有低一等的认识。
明清时代对臣僚的礼遇更是一落千丈。明代盛行廷杖,对官吏的礼遇可以说是荡然无剩了。清初著名学者黄宗羲在《明名臣言行录叙》中论断:“明之为治,未曾逊于汉唐也。其不及三代之英者,君亢臣卑,动以法制束缚之,盖有才而不能治也。”其实还不是法制的束缚,廷杖的滥施,如正德时百官谏南巡,触怒了皇帝,廷杖的一百三十七人,最多的受杖八十,其余的五十、四十、三十不等,有的立毙杖下。朝臣之动辄得咎,莫过于此,既然连进谏都要受杖,还谈得上什么有才而不能治?嘉靖三年(1524)胡世庸上了篇谏廷杖的疏,他说:“廷臣有罪,宜悉下司寇问理…。若乃廷辱之以箠楚,……传播天下,书之史册,鞭朴行于朝廷,刑辱上于大夫,非所以昭圣德之美焉。”(吴瑞登《两朝宪章录》)已经点出了廷杖实是对士大夫自尊心的侮辱。我国士大夫是讲究“士可杀而不可辱”的道德信条的,现在由皇帝亲自侮辱了,心灵上的摧残是难以估量的。这是家天下政制发展到最后的必然结果。
宽容些说,家天下政体下的官吏,充其量也只是君主家中的奴仆而已,所以清朝满官对皇上便自称奴才,多么形象而入木三分。封建社会中的官僚士大夫,高踞小民头上作威作福,似乎是不可一世。但在天威难测的皇帝面前,却是毫无尊严的奴才,这是历经二千年的磨难,必须承认却又不想承认的畸变了的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