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德秀主张文章切于世用,自然还与他有能力将文章施于世教有关。宋史载“(真德秀)宦游所至,惠政深洽,不愧其言,由是中外交颂。都城人时惊传倾洞,奔拥出关曰:“‘真直院至矣!’果至,则又填塞聚观不置。”他的资历、声望与政绩,使他能于时政多有所建言,所以在其诸文体中,影响最大、成就最为突出的,就是奏疏。据《宋史·儒林传》说,真德秀“立朝不满十年,奏疏无虑数十万言,皆切当世要务,直声震朝廷,四方人士诵其文,想见其风采。”真德秀之奏疏,也非浪得虚名。如《庚午六月十五日轮对奏札一》,虽套用汉儒以灾异刺时政的形式,但无汉儒之迂执,急言竭论,锋芒所至,无所避讳。其《对越甲乙稿》中,确实有不少正心诚意等“高远之论”,不过一旦涉及时事,无论言事变倚伏,言人心向背,言疆埸安危,言邻寇动静等,往往能指出问题结症之所在,沉实稳健,论断确凿,颇具远见卓识。所以魏了翁说:“大抵公前后论奏,诚积而气和,辞平而理畅。其于是非邪正之辨,言人所难,而闻者不敢怨;至于敌情之真伪、强场之虚实,盖出于素讲夙定,非剽袭流闻之比。故自嘉定以来,凡所论建,至端平后,炳知蓍蔡之先几,故一言之出,天下望而信之。”
真德秀其他文体,也大多能“辞平而理畅”。但序记、书跋之类,语辞平直则乏文采,言理过多则文气弱。就选题而言,多为祠堂记、书院记、学田记、厅壁记之类,即使赠序,主旨也不离修养心性;就表述而言,其序、记之作,多叙述,多转引,无所顿挫,而说理亦无所新人耳目,故不足于激发人心。真德秀之文,平直有余而无浑浩之气,无雄奇之势,无顿挫跌宕之美,故不为后人所赏识。有人将其与魏了翁同纳入道学辞章派,似乎未为的论。比较而言,他的题跋文字,随手写来,不乏清新之作。其可爱之处,在于他未全力为之,不无游戏心态,故将他通常写作一篇、一部的感受,寥寥数语引发,就嘎然而止,言有尽而意无穷。这便与他奏疏中言必意尽而后止、不敢自放于绳墨规矩之外的行文风格迥异,效果也自然不同。
四
魏了翁自称与真德秀出处相似,志同气合,海内寡二。不过魏了翁似乎更具有英豪之气,这也就是《宋史·儒林传》所说的“英悟绝出”。他也讲“敷求硕儒”、“开阐正学”、“正心养心”等,但并不墨守朱学,认为“朱氏诸儒之学,纵某言之,亦不过巢说,未敢容易言之”。他还对程朱之学的庸俗化、功利化趋势不无忧虑。他主张“参酌诸经,不一一袭其说,惟是之从”。这使魏了翁的思想相对更为开放,如全祖望所言:“两家学术虽同出于考亨,而鹤山识力横绝,真所谓卓荦观群书者;西山则依傍目户,不敢自出一头地,盖墨守而已。”
鹤山的文学思想相应也更为通达。他也把文学的本质归结为性、命、气、道,把作家的道德涵养放在首位。同时,他又不将文辞与道德涵养判然分开,并不视文辞为无物,肯定优秀的文学家大都具有良好的道德修养,其作品都是他们情性的自然流溢。这就与作文害道论区别开来了。他称赞韩愈“为文法度劲正,迫近盘诰,宛然有王者之法”;颂扬陶渊明“有谢康乐之忠而勇退过之,有阮嗣宗之达而不至于放,有元次山之漫而不著其疏。此岂小小进退所能窥其际邪?先儒所谓‘经道之余,因闲观时,因静照物,因时起志,因物寓言,因志发咏,因言成诗,因咏成声,因诗成音’者,陶公有焉”等,都可见出其基本的文学观念。事实上,这也是南宋后期开始出现的义理与辞章相融合的思潮的反映。
魏了翁以古文家章法传述道学家观念的作品,主要为序记、题跋之类的作品。这些作品承接欧、苏遗风,纡徐宽平,澜翻不穷,反复以致其意,无毫发之遗,明白晓畅。如《雅州振文堂記》述雅安兴学以得人文之正;《彭节斋記》叙彭君守节抗叛,誓死不渝;《眉州新开环湖記》赞临邛政通人和、景美人怡;《眉州戴英堂記》颂眉州群英流芳后世等,无不究悉物情,优柔平易,曲折畅达,或清新俊逸有余味,或纡徐含蓄可深思。此外,他的不少奏议陈风俗之弊,论救世之术,明而不晦,达而不滞,醇厚雍容。四库馆臣所谓“其根柢极为深厚。故自中年后,笃志经术,造诣精粹,所作醇正有法,纡徐宕折,出乎自然,绝无讲学者空口板腐之病”,即针对这些作品而言。
但魏了翁散文的特色并不在于醇正有法。吴渊曾经说过:“公(魏了翁)文视西山而理致同,醇丽有体同,而豪赡雅健则所自得。”魏了翁散文与真德秀等诸多道学家最显著的区别,就是它的慷慨豪迈之气。其序记、题跋之类,虽多平正,但亦有跌宕激昂者。李慈铭曾列举《鹤山集》题跋四十五篇,认为它们“皆足以考证宋事,深裨史学。其文亦多慷慨激昂,往往引《诗》以咏叹之,有周秦之遗风”。所谓“周秦遗风”,便是指行文有个性,有自家在内,而外溢为奇气。这种豪气并非完全由后天训练而成,在某种程度上,与其禀赋不无关联。四库馆臣早就指出:“了翁年十五时,为《韩愈论》,抑扬顿挫,已有作者之风。”后来魏了翁对韩愈的尊崇,包括发挥韩愈韩愈“气盛言宜”之说,宣扬如“辞虽末枝,然根于性,命于气,发于情,止于道,非无本者能”等,或多或少受到他早年禀赋的影响。魏了翁最有个性的文章,也多是渗透了其豪迈慷慨之气的奏疏等。这些作品,雄肆博辩,奔放浩荡,气势纵横,不可羁勒。其早年对策,奇气有所发泄,即被有司视为狂妄。嗣后他“念国家权臣相继,内擅国柄,外变风俗,纲常沦口,法度堕弛,贪浊在位,举事弊蠹,不可涤濯”,故上书建言,无所回避,直述事情,言人所难,溢气坌涌,又被劾为欺世盗名,朋邪谤国。他所遭受的种种打击,实是其文发辞偏宕、义气鼓荡所致。如其《论士大夫风俗》针砭世态,淋漓尽致。至于论救国之术以讲学固本为重,或不失道学家之迂阔,行文也是先引故实,次陈时弊,动辄数千言,能将穷经之旨发于遒劲之辞,故纪昀等人目其为文章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