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也肯定追求精神自由和张扬个性的生活方式。孔子说:“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逊。”(《论语·宪问》)又说:“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论语,泰伯》)把“有道”与“无道”作为仕与隐的前提,以“无可元不可”和“义之与比”的态度的去选择仕与隐。如果时世不允许则“乘桴浮于海”,保持人格独立而遨游于江海山林之间。所以,对“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的南容适,孔子欣赏他能全性命于乱世,而“以其兄之子妻之”;又称赞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论语·公冶长》),肯定颜回与自己的“用行舍藏”(《论语·述而》)。可见《论语》肯定了与世游离、特立独行的选择,但未进一步从理论上建立出世者的心灵家园。
士人出世,意味着与名利富贵无缘。孔、老、庄都力求进入超越世俗,不与物迁的逍遥自由境界。孔子自称:“饭蔬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称赞颜回能安贫乐道(《论语,雍也》);《论语,先进》描述了“曾点气象”:“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泳而归。”曾点的志向是投身于自然,超然物外,忘世自乐,悠然自适。孔子也是追求精神的“天地境界”和人的精神自由。后儒纷纷欣赏这一逍遥境界。朱熹说:“曾点之学,盖有以见人欲尽去,天理流行……而其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皇侃疏曰:“当时道消世乱,驰竞者众,故诸弟子皆以仕进为心,唯点独识时变,故与之也”。李充云:“善其能乐道知时,逍遥游咏之至也。”这都是从审时度势。进退有节的角度来解释的。孔子在孟子心中是:“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的“圣人”(《孟子·公孙丑上》)。孔子问礼于老子后,谓弟子曰:“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缯。至於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史记,老子韩非子列传》)他同样欣赏超然高蹈的方外之人,只不过见到世间种种不平后,强烈的责任感驱使他“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其出世独行的思想被深藏于底层。他虽然没有真正退而逍遥,但他视这种逍遥为最高的出世境界。孔子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他将“中庸”定为人物德行的最高标准,其中所蕴涵的“无味”、“至淡”则经由何王延伸发扬成“贵无”一说。孔子又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中庸”之下以“狂狷”为善,其与阮嵇之旷达犹有神似之处。
汉代以来《论语》在人们心里占有不可动摇的稳固地位,《论语》在社会上具有广泛的影响力。当这种大一统的思想成为强有力的官方意识形态时,思想者这时就不可避免地被边缘化,因此不得不去寻找新的理论和途径,以避免被边缘化的命运。东汉的党锢之祸使知识与权力相抗衡的想象彻底幻灭,追寻超越与解脱的道家思想得到士人的关注。汤用彤曾经指出,汉末到魏晋,思想和议论从“具体人事”到“抽象玄理”的演进是“学问演进的必然趋势”。喜好道家思想的人为了给自己的学说寻找充足的合理性与实用性,不约而同地挖掘儒道相通之处,用移花接木的手段有意、无意地从《论语》经典中阐释道家思想的做法,在魏晋南北朝时很流行。魏晋士人虽“口谈玄虚”,以易、老、庄三玄为主题,但对于传统的《论语》经典,也同样抱有崇敬的态度。王弼之后的向秀、郭象也以经典注释的方式,在内圣外王的框架内,援道入儒。这样,《世说新语》中的魏晋士人便把人格独立、个性突出、精神自由、姿仪隽爽、风度超逸、举止潇洒、言谈美妙、器识弘旷作为人物品评的主要内容,品评者不但偏于欣赏人物的神韵美、意趣美、情致美,而且总以精约、生动、含义深长的言词来作评语,像清、虚、朗、爽、简、远、达、逸等即为常用的品藻术语。
四、选择与《论语》类似的体例
《世说新语》的命名受到了《论语》的启发。《世说新语》又称《世说》、《新语》,但是无论哪一种,它都表明了本书是侧重言语的,“说”和“语”在此意义上相同。可见,此书的命名受到了《论语》的影响。
《世说新语》分门别类的编写体制及前面四门的安排和《论语》的编排也很相似。如“孔门四科”,表现在《世说新语》三十六门中,头四门就是德行、言语、政事、文学。《论语》共二十篇,每篇下面又分若干章,全书总共五百一十章,而《世说新语》共三十六门,每门下面又分若干条,全书总共一千一百多条,总条数约是《论语》总章数的二倍。和《论语》一样,《世说新语》的最大特征就是采用以类相从的体制。全书分三卷,卷上设有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四类;卷中有方正、雅量至豪爽九类:卷下有容止自新至仇隙二十三类,每一类中以编者的视角围绕类目对不同的人和事展开论述。
《世说新语》形成于一个政治大动荡、思想大解放的时代,这个时代的特征是儒家学说的独尊地位发生动摇,玄学和佛学获得光大。王昶就主张“遵儒者之教,履道家之言,固以玄默冲虚为名”。玄学家的清谈之风,道家和佛教的审美风格无疑对《世说新语》的人物品评影响极大,但深植于士人头脑中的《论语》的思想,自然而然会或隐或现,这是值得后人研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