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 5 月第 1 版)上。那篇文章写得比较长,凡是那里谈过的,我都不想再重复了,这里只是继那篇文章之后作些补充。
关于哲学史的研究,我想补充的一点是,在研究过程中常感具体科学知识不够。黑格尔是一个伟大的哲学史家,可是他的具体科学知识又何等渊博!我们读黑格尔,一方面觉得非常艰涩,另一方面又总是感到内容丰富,意味无穷,这不仅是单纯地由于他思之深切,而且是由于他的学识博大深厚。从黑格尔这里,我认识到,即使专门搞哲学史,也该把学习具体科学当做自己研究工作的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方面。单纯地研究哲学原理本身,不可能研究好哲学原理;单纯地研究哲学史本身,也不可能研究好哲学史。——这是我多年来在教学研究工作中积累的一点体会,也是我经常觉得没有做到而引为遗憾的一个方面。现在年事已大,再想补课,已为时过晚,只能寄希望于青年学者了。有的同志主张大学哲学系的学生应该兼读一个副系,我很赞成这个办法。哲学家宜兼作某一门别的具体科学家。
关于黑格尔哲学,我的论著主要是两方面的内容:一是想概括和评论黑
格尔哲学的一些基本观点,揭示其深刻合理的思想,及其在西方哲学史上的地位;二是讲述黑格尔著作特别是解释他的逻辑学著作。
我觉得学习和论述一个哲学家的思想,首要的是真正搞懂原著,理解原
意,忠于原意。对于黑格尔的这样晦涩难读的著作,尤其如此。读黑格尔,最容易望文生义却还不易察觉,而在察觉以后却又最容易找理由为错误的理解作辩护。我在这里说的,还不是指治学态度问题,而只是指黑格尔著作的晦涩的特点在客观上就容易使人陷入这种境地。该怎么办?我想,最主要的是,不要到处都采取抓住只言片语不放的态度。黑格尔的行文,就字句来看,往往前后正好相反:这里这样说,那里那样说。所以我们在读黑格尔的著作时,特别要通贯他的整个思想,联系与主题相关的其他各处的讲法与提法,这样才能通晓他的真谛。遇到一个地方不懂,当然不能随便放过,但不能老停留在那里,死抠仍然不懂,无妨放下,继续往下看,很可能黑格尔在另外的地方会对同一问题又从另外的角度有所阐发,这就能使你对前面不懂的地方有恍然大悟之感。我在讲解和注释《小逻辑》时,主要采取了两种方法:一是就同一问题,把散见在《小逻辑》各节以及黑格尔其他著作中的有关材料和论述都联系起来,搜集、集中在一起,俾使读者对某一问题的理解能从多处收到互相参照、互相发明之便,这也许可以叫做“用黑格尔注黑格尔”的方法。二是借用一些现代西方黑格尔学者包括新黑格尔主义者的注释和论述来注释黑格尔,以作为我们理解黑格尔原著的参考,这实际上是一种“集注”的方法。我想,采用这两种方法,也许能使我们对黑格尔思想的理解比较贯通,比较接近原意。
理解黑格尔原意的另一个重要之点,就是要注意到黑格尔所用术语的特点:同一个术语可以有一个基本的含义和用法,但也往往有不同的含义和用法。因此我们在读黑格尔著作时不能拘泥于一种含义和用法,否则,就会感到矛盾,感到讲不通,甚至牵强附会地曲解原意。例如“自为”(für sich)这个术语,我们一般都知道是指“展开”的意思,但如果死抓住这个含义到处套用,就会使你迷惑不解,因为这个字在不同的场合具有不同的含义,例如它有时是指“自觉”的意思,有时是“独立”的意思,有时是指“孤立”的意思,有时是指“就一事物本身而言”的意思,等等,这就要联系上下文才能确定,决不能一概而论。
当然,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要理解黑格尔的原意,还有一个外文问题。我在黑格尔哲学的教学过程中,发现听众提出的疑难问题有不少是由于单凭阅读中文译本而引起的。我决不是说现在的翻译水平不高,更不是要大家不用中译本。但是即使最好的、很有研究水平的译文,也不能完完全全地代替原文。有时同一个中译文的术语,原文却是意义很不相同或者大相径庭的两个字;有时同一个原文字,由于两处的用法不同,译者用了两个不同的中译文术语,这在翻译上是允许的,有时是很必要、很妥贴的,但单从中文译文却看不出这同一个字的两种译法、两种用法上的内在联系。象这样一些地方,如果仅仅按中译本读书、写文章,就难免出差错。这个问题,需要我们从事研究、翻译和注解黑格尔著作的专业工作者帮助解决,但有条件的同志特别是有志于读懂黑格尔著作的青年人,不妨利用已有的条件或争取条件,学点外文。
如何区分一种哲学思想的精华与糟粕,在黑格尔这里,是一个特别严重的问题,也是一个能否做到忠于黑格尔原意的问题。黑格尔哲学的特点之一是唯心主义与辩证法往往紧密地纠缠在一起,甚至可以说是结合成了一个内在的有机的整体。例如黑格尔哲学有两条基本原理:一个是,只有精神才是真实的;一个是,只有对立统一才是真实的。这二者在黑格尔那里是一件事情的不可分割的两个方面,因为他认为,精神,也只有精神,才能达到对立统一。这个观点既可以说是最唯心的,又可以说是他哲学中最富有辩证法的思想,是他的辩证法的核心。如何区分这个观点中的良莠,决不能简单造次。抓住其中任何一个方面而否定其他一个方面,都会曲解黑格尔哲学的真正面
貌。
我在研究西方哲学史、黑格尔哲学和新黑格尔主义的过程中,深感对某一问题的原始资料如果掌握得不够全面、不够准确,就很难写出扎实可靠的研究论文。好比一个商店,如果缺货,或者货色很差,则无论怎样摆设布置,也最多只能引起那些随便逛逛商店而不想买货的人的兴趣,却决不能满足真正的顾客的需要。对于我们搞哲学史的人来说,最重要的一项货源就是哲学家的原著,当然也一定要掌握当前的研究资料。不先对这些东西作一番搜集、钻研,就不可能提出有根有据的新见解。联系到这一点,我倒是很赞赏有些前辈哲学史学者的看法:宁可先多下些述而不作的功夫,然后才能有所作。我领会这个意思无非是说,先对前人的东西、已有的东西,搜集全面,理解准确,然后才能在此基础上有所创新,有所发明。新见新解不同于标新立异:前者是在祖述前人的基础上开花结果,后者是随风飘摇的转蓬。我的老师,前南开大学文学院长、图书馆长冯文潜(字柳漪)教授有一次把我叫到他家里,指着我翻译的巴克莱《人类知识原理》的一段翻译文字说:这句话译得很漂亮,但不太切合原意。接着,他提高了嗓子,借题发挥了一通,大意是说,做学问要严谨扎实,搞翻译重在忠于原文,讲述一个哲学家的思想也应该从原著出发,应该忠于原著。有人在写一个哲学家的思想时可以写得天花乱坠,立论似乎很新,但对照原文一看,却破绽百出,所谓新论不过是空中楼阁。柳漪师平素对我亲如慈母,但一遇到这样的问题就会突然严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