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先生引述的“迷你论文”,作者之一泽维特(Ziony Zevit)博士在洛杉矶犹太大学供职,治西北闪语(希伯来语、乌迦利特语等),兼攻考古。代表作《古代以色列宗教》(2001),年前读过,颇喜他的标新立异。然而,这一篇给亚当安“软骨”,却有点过头了。身为专家而阐释经文,没有任何语文学和史料上的论证,就信口开河,虽说发表在医学杂志上,总还是出洋相罢。
这洋相实为一成因论(aetiology)的猜想,即主张《创世记》二章上帝取亚当一条肋骨造女人(夏娃)的故事,隐含着对人类缘何失去了阴茎骨(os penis)的解释。论据有二:一是说人骨非生殖器官,肋条造夏娃不合情理。二是以希伯来语《圣经》的词汇里没有与现代术语“阴茎”对应的专名,断言经文作者凡指阳具,必用比喻或委婉的替代语词。由此推论,希伯来语“肋骨”(zela`)既然可借指椽子木板等支撑物,就能进一步引申,转喻男人的第三条腿:阴茎或撑起它的小棍儿。换言之,伊甸园中亚当沉睡,被造物主摘去的不是肋条,而是胯下的阴茎骨。而传统上译作肋骨,滥觞于《圣经》译本之父希腊文七十士本,后世学者盲从埃及亚历山大城犹太译家(习称七十长老)定的译名(希腊语pleura,旁、肋旁),竟忘了原文的“复义”。
这推断却经不起推敲。
首先,传世经文的词汇范围,只能用来表明《圣经》时代希伯来语已有某词,而不能证明缺欠某词。生殖和性器官的名状联想,在古今中外各个民族,都是不可或缺的日常语汇。难以想象,以色列人偏偏是个例外,提及阳具就只会打比方绕弯儿了。实际上,摩西之律直白得很:“睾丸打碎者”不可近祭坛(《利未记》21:20);“下体割去的”,不得入耶和华的会众(《申命记》23:2)。“下体”(shophkah,词根本义流泻),便是男根的一个专名,词典定义:membrum virile。故新修订标准本毫不含糊:penis (one whose penis is cut off,阴茎割掉者)。
下体在《圣经》里有种种委婉说法,不是上帝子民的词汇贫乏,而是圣言的启示和经文风格的需要。比如,耶和华同圣祖亚伯拉罕立割礼之约,“全体男子都要行割礼,即割去包皮。这是我与你们立约的标记……我的约须刻在你们肉里,才是永久的约”(《创世记》17:10以下)。那“肉”字(basar)便是男根的婉称;参较亚当得了夏娃以后,经文所言(同上,2:24):“这就是为什么男人要离开自己父母去依恋妻子,与她结为一体”(lebasar ´ehad,直译:一肉)。男根流泻,古人视为子孙的出处,仿佛圣物,故有立誓手触下体的习俗。圣祖年迈,托老仆人回家乡为儿子以撒择妻,命他将手放在自己的大腿下面起誓(同上,24:2)。“大腿”(yarek),犹言私处,是借喻。其他如称阳具为“筋肉”(gid),以“裸相”(`erwah)指羞处,“小腹”(qobah)喻女阴,都是惯常的不难会意的表达。
其次,骨头固然不是解剖学上的生殖器官,在《圣经》的传统里却是富于生命力的联想的。“骨”(`ezem),词根本义巨、力、多,古人视为精力之源,如《约伯记》20:11,“他(恶人)的白骨本该充满青春活力,却已经随他躺在尘埃”。《以西结书》三十七章,耶和华令先知预言,使枯骨起立,生出肌肤,得灵而复活,以此兆示亡国子民必回福地的未来。枯骨尚可蒙赐生命,亚当的肋条在造物主的手上化作一个女人,又何来的费解?
其实,泽教授的错误的直接原因很简单:他忘记下笔之前再读一遍经文了。《创世记》2:21的原文,说的不是上帝从亚当胯下取“那一根”肋骨——倘使那样,方可推测是委婉语、借指等等—-而是“抽下他的诸肋骨中的一根”,用的是“肋骨”的复数形式(zela`oth)加上“之一”(参观钦定本:he took one of his ribs),意谓上帝从两排肋骨里,拿去其中一条。注意:亚当原有的肋骨是否比我们多出一根,经文并无交代;但上帝未把肋骨全部摘除,则是肯定的。故泽教授的新说,一句话即可问倒:假如肋骨(复数)指的是亚当胯下的阴茎骨,那么上帝留下的那些小棍儿,到哪儿去了?
肋骨造夏娃,在古人眼里,不是没有困惑之处,但与胯下无关。根据《创世记》一章,上帝创世,第六天造人,“取的是他自己的形象;男人女人,都依照他的模样”(1:27)。既然男女一同来世,怎么到了第二章,耶和华又抟土造了亚当,之后,因看他孤独,才取他的肋条做夏娃呢?我们现在知道,那是两个渊源不同的创世传统的文本片断,编在一起了。但研究义理,仍须回到历代圣贤的纷纭诠释。次经《智慧篇》说,上帝造的第一个人,原是不死的,因他的形象得自永恒之神性(2:23)。这“完人”与后来不幸受了蛇的诱惑而堕落的亚当,不是一回事。亚历山大城的犹太哲人菲罗(约公元前20~后50)也认为,上帝取自己形象所造之人和拿尘土捏的亚当,本质不同。前者是存于心智的形象,乃是纯精神的不死的“型”(idea)的创造;后者才是我们可以感知,有灵有体有性别年齿,故而必死的人类(《论创世》134)。
至于这两趟造人的重复,更有巧妙的解读。犹太拉比以为,创世第六天来世的男人就是亚当,而女人只是他体内一条肋骨的名字——希伯来语“肋骨”是阴性名词。第二周,耶和华才把那肋条取出,塑成夏娃的模样,交给亚当为妻。故人祖醒来,大喜过望,称她是“骨中骨”(《五十禧年书》3:6-8)。传统上,肋骨也可喻指女身及贞洁(《玛加伯四书》18:7)。故经师素有人祖双性同体的讲法:经文所谓“男人女人都依照他的模样”,实即两性同源,皆出亚当的意思。而男女分体,肋条造夏娃,则是上帝安排在第二周的伟业(《太初集解》8:1)。
亚当(人、男人)胯下的形状构造和兽畜有所不同,这在《圣经》时代的以色列人看来,该是天经地义,无须另觅“成因”的。上帝抬举亚当及其后裔(人子),“乃至稍逊神灵,而将光荣与尊严赐他为冠,让他主宰你(上帝)的亲手所造,把芸芸万物置于他的脚下”(《诗篇》8:5-6)。人的形象脱胎于造物主,他有独特的生理结构,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所以,泽教授的猜想的缘起,与其说是原文有“复义”,不如说是现代世俗社会不再信奉神创论之后,在充斥着语词禁忌的绿坝世界的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