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些绝对原则来自于个人的自由意志而言,也就意味着我们每个人都是从自己的自由者身份获得绝对权利、绝对尊严和绝对责任。而从信仰的角度看,如果说我们的自由意志是上帝赋予的,那么,我们也可以说,我们是从与上帝的关系那里获得了这些绝对性的东西。不管从什么角度看,我们都可以说,我们每个人都是携带着绝对权利、绝对尊严和绝对责任进入与他人的关系中,而不是相反。人的社会之所以是一个老幼相扶、强弱互持的有序共同体(至少是不断向这样一个有序的共同体迈进),而不是弱肉强食的生物链,就在于其成员都是带着不可替代、不可抹杀的绝对性进入共同体。人类历史的进步就展现为对人自身的这种绝对性的不断觉悟,以及由此带来的对社会共同体的不断改善。
近代启蒙运动的伟大和力量所在,就在于它以哲学的方式达到了对“每个人都有自由意志,因而每个人都能够完全从自己的意志出发决断自己的行动”的觉悟,这也就是对所谓“个人自由的原则”的觉悟。正是启蒙运动对这个最高原则的自觉,使这个原则构成了近现代一切人文科学和主流社会的最高原则。然而,这个原则首先却不是来自于哲学,而是来自于基督教信仰,更确切说,来自于哲学对基督教信仰的理解。正是哲学对基督教信仰的理解使“个人自由的原则”成了一种内在原则,最终在康德哲学那里成了可以加以学理论证的绝对原则。也就是说,它成了理性本身开显出来的一条原则。这里,非常典范地体现了信仰与哲学之间的深度关系。也许我们可以说,以确立个人自由的原则为其核心的启蒙运动之所以首先在欧洲思想中展开,因而个人的绝对权利、绝对尊严和绝对责任这些基原则之所以首先在欧洲哲学中得到自觉,首先就是因为基督教信仰(特别是其原罪信念)在寻求哲学的理解过程中促进了欧洲哲学对个人自由的自觉。如果没有基督教信仰,因而如果没有奥古斯丁为了理解原罪学说而提出的自由意志论,我们就很难想像自由问题会成为西方哲学的核心问题,因而也就难以想像启蒙运动会首先在欧洲大地上展开。就自由意志问题而言,我们甚至可以说,正是中世纪的基督教哲学(首先是奥古斯丁有关自由意志的思想)为近代启蒙运动准备了条件。
三、复活信念与历史原则:绝对的未来和历史的终结
在基督教成为罗马世界的主流信仰之前,欧洲人还在“历史”之外,而尚不在“历史”之中。虽然古希腊人和罗马人都有很成熟的历史学,但是,他们的历史也只是他们历史学里的故事,而并不构成他们理解生活与理解这个世界的维度。对于他们来说,意义不在历史当中,而在宇宙里面。所以,宇宙论-存在论成了人们理解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和意义的根据,从而构成了人们的思想中心。历史则被排除在人的自我理解的“世界图景”之外,或者只是作为一种模糊不清的轮回而处在世界图景的边缘。因此,历史并没进入古希腊-罗马哲学的问题视野里。换言之,在古希腊-罗马哲学里,历史尚没有成为一个问题。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古希腊-罗马哲学尚没历史意识,因而尚没有“历史原则”。我们这里的所谓历史原则也就是指把历史当作人类自我理解的一个基本维度的原则。这种历史原则与相对主义原则毫无关系,与所谓“要以历史的、发展的和变化的眼光看问题”这种陈词滥调的诡辩毫无关系——这种诡辩可以以历史和所谓历史的积淀为借口否定任何原则的在先性与绝对性,因而可以借口某种历史的原因或理由而牺牲多数个人的利益和尊严。
我们如何有历史?我们在历史的什么地方(什么时段)?历史是否有目的?历史是否有终结?历史是如何展开的,或者说,它是自由的还是必然的?这些问题从近代以来被归在了历史哲学名下而成了系体化哲学讨论的基本课题。虽然这些问题就象其他哲学问题一样,永远不会有定于一尊的答案,但是,它们无疑已成了哲学不能回避的问题,因为历史已成了人类自我理解不可或缺的一个维度。特别是近代,历史甚至进入了“世界图景”的中心位置而成了人类行进的坐标,对历史的理解因而构成了人类改造社会的最强大、最直接的推动力。然而,西方精神世界对历史的这种意识,对历史原则的这种自觉,首先是由基督教信仰开启的。
实际上,在前面分析过的原罪说里,已包含着对历史和人类在其中的位置的理解。《创世记》首先确立了从无到有的历史开端,打破了从有到有的一切循环观念。不过,在人类始祖犯罪之前的这段历史并不构成人类的尘世史本身,而是上帝的创世历程。因而,这段“历史”首先是“宇宙史”,人类始祖的产生,或叫被抛出,也是宇宙史的一部分,它构成了宇宙史的终结。宇宙史与人类尘世史之间存在着一个断裂。因为宇宙史是上帝的意志事件,而人类尘世史则开始于人类始祖的意志事件。因为正如我们前面曾经说过,人类尘世史开始于始祖的犯罪。罪是人类尘世史的开端。这意味着,人类始祖在作出突破上帝禁令的决断之后开始的历史是一个在罪里的历史,一个带罪的历史。我们在历史的什么位置上?在罪的尘世史里,也可以说是在一个因罪而被惩罚的历史时段里。在它之前是宇宙史和人类始祖在乐园里的自由生活,那么,在它之后呢?有“之后”吗?还是人们永远就处在尘世这种被罚的境地里?如果是后者,那么,对于整个人类来说,也就意味着人类彻底没有了希望,没有了未来;而对于每个个体之人来说,则意味着他的一切希望都仅仅限于他短暂的有生之年,他的尘世生命一结束,也就一了百了,彻底关闭了他的未来,而不管其一生是作恶多端,还是积善行德。
但是,如此一来,人类历史也就是一个没有任何公正(正义)的历史。对于任何一个人而言,只要他能确保在他有生之年不被发现而遭惩罚,他就可以不择手段地为自己谋取最大的好处,也“应当”以一切手段为自己的今生今世谋取最大的好处——因为除了今生今世的好处外,人们也就没有任何其他好处,因此,错过了就永错过。于是,如果历史仅仅是今生今世的历史,那么,盗贼肆虐,暴政流行,腐败成风,也就很难避免不成为现实生活中的常态。同时,人们也没有任何理由来承受和忍耐这个世界的不公和罪恶,也没有任何力量和信念足以使人们去忍耐这个短暂人生所遭受到的不公和罪恶。因为对一个人不公或犯罪,也就是侵占他的好处,如果他不想方设法夺回来,他也就没有机会弥补,也没有机会得到某种补偿。于是,如果仅仅只有一次人生一个世界,那么,以恶制恶,以牙还牙,怨怨相报,富而不仁,同样难以避免成为我们生活中的常态。结果会是什么样子的呢?结果就是:象伯夷、叔齐这样积仁洁行者饿死,好学乐道如颜回者无寿;而日杀无辜、暴虐一方如盗跖者竟得以寿终,至于操行不轨、专坏风规却终生逸乐且富厚累世不绝者更是数不胜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