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非认识论的实践论和存在论,西方独立于现实的艺术形式本体论,均是我的“本体性否定”
不可忽视的,那么“本体性否定”之所以讲“平衡”而不是“合一”,讲“穿越”而不是“超越”,
讲“局限分析”而不是“克服、对抗”,讲“不同、对等”而不是“进步、优越”,讲“创造”和
“个体化理解”而不是“认同”和“个性化阐释”,说明我是把与中西方各种本体论和否定观的区
别作为目标的。因此,尽管有学者喜欢“望文生义”不求甚解,习惯将“受某某思想影响”与“改
造某某思想”的不同质混同,也有学者以“文化仆从主义”心理,情绪化地不相信中国学者可能会
有自己的思想,但我愿意将此解释为学界对所有标明“自己的理论”之检验的严格性、正当性。而
本文所做的解释之所以是有必要的,不仅在于从字面上“本体性否定”最容易被混同于阿多诺及黑
格尔的否定观,还在于建立不同于西方的中国自己的当代否定理论,是迫在眉睫的课题。
创造的否定·绝对的否定·肯定的否定
谈到“否定”这个概念,我们多半会想到“辩证否定”、“否定之否定”、“否定中包含肯定”
等。这意味着“否定”在黑格尔和马克思的哲学里,虽然是事物发展的动力和自性,但却是与“肯
定”相伴的、并且最终是为了“肯定”的动力和方法性范畴。辩证否定承认事物在运动中的确定性
状态的存在,承认人类在认识活动中借助概念等符号把握事物的意义,也就是承认以符号、概念、
意义存在所构成的人类历史。在这里,肯定、概念、理性,因为与否定、非概念和反理性构成矛盾
运动而形成辩证统一,并因为可以解释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自然性运动变化现象,而具有永恒的价
值。因此这种否定可称之为“肯定的否定”。
然而,辩证法中作为核心力量存在的“否定”,在阿多诺的《否定的辩证法》中却被绝对化了。
这种绝对,来自于西方理性主义对人的生命状态的长期合理压抑所导致的逆反。阿多诺说:由于
“概念不能穷尽所认识的事物”,由于人们对对象所作出的总体的、同一的认识只不过是事物的
“整体的幻象”,所以“否定之否定”不会导致肯定,而只是说明第一次否定的不彻底。这种不彻
底性,使得哲学只能进入持续的否定状态,并对任何确定性的状态持怀疑态度。所以“哲学将不放
弃的东西是那种使艺术的非概念方面充满生气的渴望” ,即“用那种不被同一性所控制的事物的
观念来代替同一性原则” .同一性即我们对事物的理性的、肯定的状态,而非同一性则意味着持续
的“瓦解”(阿多诺语| )这种肯定状态。一句话,“否定的辩证法”是利用事物的自否定功能来
对付任何对事物的肯定性把握,利用概念把握事物的相对性而否弃其把握的意义,从而将生命、感
性、经验等反理性、反概念的内容作为哲学的唯一通道。“否定”由此成为生命的非理性活动的同
义语。而理性哲学在阿多诺的否定哲学中便宣告结束。阿多诺将这种“否定”称之为“非同一性原
则”。按照阿多诺的解释,“非同一性”暴露出黑格尔的辩证否定——主体对客体的求真性把握的
虚假性,也颠覆了由概念理性所构成的逻辑和理性的普遍性,更消解了个性统一于共性的理性二元
论。阿多诺通过强化辩证法内部的否定、对立的一面,来取消其内部的肯定、统一的一面,这是阿
多诺的否定观与黑格尔的否定观最重要的区别。我将其简称为“绝对的否定”。
阿多诺之所以赞扬卡夫卡等现代反理性的艺术,原因即在于:卡夫卡等现代艺术具有明显的反
秩序、反确定性、反概念性的艺术特征。这表明阿多诺的否定观的反建构性,尤其是概念的、理性
的建构。但阿多诺不知道,首先,概念性事物的不完美性正是它成为可能的前提,否决了概念性事
物的不完美性,也就否弃了人类通过纠正不完美的概念把握事物、建立新的概念的历史的全部可能
性——因为人类历史从来没有出现过完美把握事物的概念活动和其它确定性活动,否则历史中的概
念活动便因为无缺陷而停滞了。阿多诺之所以提出自己的“否定的辩证法”来纠正黑格尔的所谓
“肯定的辩证法”(否定作为肯定的方式),阿多诺关于“否定的辩证法”的阐述之所以是理性的、
概念的,并由此推动西方的否定观进入现代状态,这正好说明,概念就是带着它的不完美性来体现
它在人类思想史中的意义的。这种不完美性,预示着阿多诺的否定观很可能还将被后人穿越。所以,
阿多诺的否定观可以是反体系的,但却不可能真正做到是反理性的。其次,如果“同一性”在阿多
诺对同一性的各种解释中,至少可以是指“每一思想对象与自身的等同”和“认识论上它意指主体
与客体的和谐一致”1 ,那么我们可以说,任何一种思想都是当其概念体现了它想把握的内容、并
在性质上与其相一致的时候,才成为可能的。这意味着,阿多诺的“否定的辩证法”作为概念,与
其所要把握的人的反理性内容,其实也是有一致性、同一性的。一个思想家不是惧怕这种一致和同
一,反而是在追求这种一致和同一中才成为可能。尽管这种一致和同一不是绝对的,但至少在思想
家这里则是作为确定的、有意义的话语去张扬的。阿多诺偏爱现代反理性艺术就是明证。所以不是
阿多诺反理性和反肯定性不彻底,而是人根本不可能离开理性和肯定的内容来显示意义。所以我们
只能说,现代非理性艺术不是不要肯定和确定,而是不要传统艺术那样的肯定和确定。这样,问题
的关键就在于确定什么和如何确定,而不是不确定。
这就将我的否定主义理论与阿多诺否定观的不同性衬托出来了,并也由此区别于黑格尔的否定
观。
“本体性否定”主张“批判与创造”的统一,而“创造”则被定位在否定者有自己的对世界的
“个体化理解”上,以便与传统的“个性”、“个人感受”和“个人见解”等对“创造”的普泛性
解释形成区别。亦即一个否定者如果在否定中没有建立起自己的对世界的思想,他就或者不是在
“本体性否定”中,或者就是没有“完成”本体性否定。因此我将“本体性否定”称之为“艰难的
否定”或“价值依托性否定”。这种“本体性否定”的提出,一方面与中国当代文化百年来在中国
传统文化和西方文化间徘徊、缺乏创造性转换的问题有关,也与经济全球化境遇下中国文化的创造
性定位的期待有关,更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依附于既定的中西方思想、只能做阐发性工作的虚弱有
关;另一方面,当西方的上帝和东方的皇权不在场之后,当共产主义信念的乌托邦性和世俗享乐的
平庸性均昭示出问题的时候,心灵依托问题的个人谋划,便成为21世纪中西方哲学的共同命题。而
如果海德格尔的“诗意性栖居”因为难以触摸而功能有限,萨特无处不在的自由因为过于空洞而无
济于事,德里达在解构之后面临建构的失语,那么,“本体性否定”以“个体化理解”作为最终目
的,便理所当然。关键是:“个体化理解”既可以是哈贝马斯那样的颇具理性色彩的“社会交往理
论”,也可以是阿多诺颇具非理性色彩的“非同一性原则”;既可以是卡夫卡、毕加索那样的变形
的、无序的艺术,也可以是《铁坦尼克》、《廊桥遗梦》那样的理性复归的艺术。所以“个体化理
解”作为上述各种创造现象的共同特质,便成为对理性和反理性二元对立的穿越。这样一来,“本
体性否定”否定的就不是理性、概念和实证,而是既定的以理性符号或非理性符号所传达的对世界
的基本理解。“本体性否定”所赞扬的就不是西方现代非理性的艺术,而是艺术史上一切有自己的
对世界的基本理解的原创性艺术。如果现代非理性艺术丧失了自己对世界的独特理解,进入模仿、
复制的状态,它们就同样要被“本体性否定”所批判。因此从结果上,阿多诺的“绝对的否定”导
致的是一个非理性世界,这个世界是否有创造性则不是主要问题,而“本体性否定”导致的则是一
个有“个体化理解”的世界,这个世界必须向着创造性生成才有意义:“绝对的否定”拒绝理性化
的概念建构,也拒绝创造性的理性化建构,“本体性否定”则容纳理性化的概念建构,并以创造性
为理性化建构的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