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是近几十多年来学术界热烈讨论的主题。人们日益认识到这是一种所有人都无法回避的「命运」或生存环境。中国改革开放以来已经是世界上吸引外国投资最多的国家;而且随着经历长期艰苦的谈判後,中国今年终於被接纳入WTO,全球化对於中国人不再只是纸面上的东西,而将是息息相关的生活。全球化中,新的道德问题会出现;老的道德问题也必须放在这一新环境中重新考虑。全球化到底意味着什麽?它的伦理合法性何在?它对人类道德前景有什麽样的影响?伦理学与宗教学怎样看待全球化?本文企图对这些问题提出一些初步的分析。
一
首先,什麽是全球化?全球化可以分为经济的、文化的、政治的等层面。一般人公认经济层面最为基本。那麽,什麽是经济全球化?生产、贸易的环球进行,一个企业产品往往是「全球装配车间」的共同合作结果,等等,是最为感性直观的现象。但是,我们认为,全球化的更重要本质是全球金融市场的出现。全球化就其本质来说是现代性经济市场经济的逻辑推到极致,是自由主义的一次无边界(限制)大实验。所以,它应当而且确实暴露出现代性经济的真实本性。什麽是经济?人们习惯认为经济是社会通过对环境的适应而获得系统所需要的资源,解决人类物质需求的一个领域。社会学家如帕森斯就是这麽规定经济系统的「功能」意义的。1但是从这样的角度理解不了现代性经济。
事实上,现代经济不是围绕「满足人们的物质寻求」的动机构造起来的,而是围绕利润博弈构造起来的。半学术化地说,经济的重要内容是「竞争」(「国家竞争能力」);更通俗地说,这整个是一个巨大的「赌场」。粮食、钢材、大豆、服装、乃至期货单子、政府债卷、货币等等,是「经济」常用的「筹码」。但是严格意义上说,筹码也可以是油画、电影、电脑软体、学术着作等等。筹码内容的转换,是「质料」层次上的事情,并不会影响「形式」——「经济」——的运行。 根据亚里士多德的「质料.形式」理论,形式确实不可能独立於质料而存在,但是它可以与多种质料结合,而且是结合体中决定本质的主导方。如果我们的看法有道理,那麽,现代经济迟早会发展到金融经济超过——并主导——「质料经济」的阶段。全球化即时金融市场的出现——借助卫星和电脑技术——终於把这个本来还半抱琵琶的现代性经济实质拉出海面。「新经济」不是知识经济,而是由金融业、保险业、房产业等构成的新基础工业。金融业「在很大程度上摆脱了对於生产的兴趣,它所关心的是以钱生钱。……财政市场在很大程度上是独立自主的,并且及其强大。」2「如果说在一个领域,资本主义完全摆脱了时间和空间的制约和负担,这个领域就是金融。」3「投资者把数十亿资本从一个交易所转向另一个交易所,从各种金融衍生物转向股票,从股票转向各种金融债卷。在这个全球赌场上,国家边界长期以来已经不再起任何作用。」4据统计,1995年4月,每个交易日的交易额为12300亿美元,还不包括货币期货和期权合同。这个数额相当於1993年美国全部国内生产产值的五分之一。5在全世界每天上万亿美元的货币交易中,只有5属於贸易和其他实质性的经济交易,其馀95是由投机活动和套利交易构成的。在这些活动中,掌握着钜额资金的交易商瞄准汇率波动和利率差异,以牟取迅速增值的利润。6如果说马克思在19世纪思考现代经济时就曾经敏锐而惊讶地发现经济呈现出「自然规律」的现象,7发现人这一「主体」失去了自由,而被动地被一个非人格的、但是却似乎有自己生命的、而且有生命「周期」(经济危机周期)的「体系」牵着走,那麽,今天人们对於全球金融体系的「独立生命周期」、「自行运行」而又主宰所有人 命运的「异化」状态恐怕可以看得更清楚了吧。
在首先肯定了金融经济的主导力量之後,对於「实质经济」的全球化的存在也必须充分肯定。表面上看,实质经济比起金融经济要更接近满足人类物质需要之功能,但是现代实质经济仍然是以追求利润而非物质需求为主导,这一点,尤其是在具有足够大规模的经济活动中展示出来。所以,这一类全球化也遵从市场经济的「效率」原则、自由化原则的指导。由於20世纪後期自由主义经济学的强势振兴,各国相信唯有市场自由竞争是配置资源和满足生产者与消费者双方利益的最佳机制,这导致了全球范围的自由化和私有化运动,原先套在市场经济身上的约束包括国界约束被纷纷解开,亚当.斯密的「完全不受政治干预」的自由市场经济理想终於得到彻底实现。关贸总协定谈判等等就是为了打开自由贸易的大门,而所谓「跨国公司」,其实质就是按照成本最小化即利润最大化原则安排生产,而将任何民族国家方面的考虑置之不理。「失去国籍的跨国康采恩似乎成为本身日益独立的、推动全球经济的主体;雇员和国家则变成了客体。」8这样,自然就会出现企业从高工资、高税收的国家和地区向低工资、低税收的国家和地区转移的大流动。这样做,也是为了消除贸易税收障碍。9美国经济学家瑟罗说:「在这种垄断中人们并不预先规定要与世界的某一部分建立温情脉脉的固定联系,归根到底资本主义的核心是使成本降到最低水平,使利润增加到最大限度。」10
在「全球化」中,政治、尤其是民族国家的政治的地位的动摇引人注目。这其实也是现代性逻辑的延续。如果说现代性的重要特点是「经济」在人类历史上首次超出政治、宗教等高踞首位,那麽全球化把这一特徵推到其逻辑的终点。如今金融市场和跨国公司对於社会的影响——有形的与无形的——远远超出政治。国家或政治实体有时也聚集力量与金融力量搏击,惊心动魄;有胜利的(如香港政府对抗对撞基金),也有失败的(如金融风暴中的其他许多亚洲国家)。但是即使是胜利的国家,也必须继续在对手(市场)的游戏规则中游戏,不敢推翻或修改规则本身。民族国家由於对於金融市场和跨国公司不具有管辖权,便失去了对於影响人类生活一大部分领域的权力。所以,民族国家的「萎缩」或世界史舞台的「主体」的置换(由民族国家换成金融市场及跨国公司),似乎是当代政治的趋向。当然,相反的趋向也存在:民族主义的复兴如火如荼,而这部分地是由於对於全球化的反弹。主张各种地方性势力对峙而非全球化是未来世界格局的亨廷顿就指出:正是接近与共存会带来自我认同的强烈需要。11
讲到亨廷顿就必然要讲到全球化的第叁种涵义了:文化的全球化——及其抵制。资讯技术的发展(互联网等等)不仅使得经济全球化成为可能,而且最直观地是使人看到文化全球化的汹涌而来。文化全球化在今天受到的批评也最为感性化:西方文化——更明确地说:美国文化——正在席卷全球。原因很多。比如西方的政治经济上的强势使大多数人不免势利趋附;再比如它的标准化、方便舒适等吸引人(「麦当劳文化」、美式别墅、汽车等等)。与这样的文化一体化并行的是对它的抵制,如「後殖民主义批评」,「文化多元主义」等等,还有亨廷顿所观察和强调的更为好战的文化原教旨主义复兴。中国同情「新左」倾向的知识份子对於全球化的这一方面也提出了不少批评。12不少人认为这涉及到全球化的核心问题即认同问题:民族国家及其文化传统的消亡与同质化世界的出现。西方国家不费一兵一弹,已经通过其根本生活方式、价值观念、消费行为、思考方式的被争相移植而占领或控制了世界各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