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硕学梁启超曾说:“中国凡百学问都带有一种‘可以意会不可以言传’的神秘性,最足为智识扩大之障碍。”而其所举之例,即是“医学”。的确,中国传统医学较之于任何一种其他古代精密科学(如天文、算学)或实用技艺,都更具有传统文化的特征。或毋宁说,只有传统医学才能够体现传统文化“可以意会,难于言传”的韵味。
时至今日,当人们从不同角度对传统科技文化进行评价与研究时,一方面惊讶地发现:在近代西方科技繁荣昌盛、普及全球之后,唯有中国传统医学仍然具有不衰的生命力;但与此同时,人们又在不断地以西方科学的目光与标准来审视、衡量、评价、要求、改造这唯一具有生命力的传统科学。在这种情况下,“医者意也”所代表的传统医学之神韵棗这种与近代科学格格不入、“最足为智识扩大之障碍”的基本性格,自然就会受到更多的非难。
作为医史研究,特别是医学思想史研究,理应对这句古来医家常挂嘴边,当代中医也还在以不同方式强调其重要性的话加以注意。本文即从剖析“医者意也”在不同历史时期的多种含意与表现形式入手,以求理解中国传统医学的“神韵”所在;沿着医学的轨迹,而不是文人的雅兴来探索传统医学的一些本质性问题。
出典与含义
“医者意也”初见于《后汉书·郭玉传》 。其记述如下:
郭玉,和帝 (89~105在位) 时为太医丞,多有效应。而医疗贵人,时或不愈。帝乃令贵人羸服变处,一针即差。召玉诘问其状。对曰:“医之为言意也。腠理至微,随气用巧,针石之间,毫芒即乖。神存于心手之际,可得解而不可得言也。夫贵者处尊高以临臣,臣怀怖摄以承之。其为疗也,有四难焉:自用意而不任臣,一难也;将身不谨,二难也;骨节不强,不能使药,三难也;好逸恶劳,四难也。针有分寸,时有破漏,重以恐怖之心,加以裁慎之志,臣意且犹不尽,何有于病哉!此其所为不愈也。”
这段记述,有两点值得注意之处:一是文中所言之“意”,并无后世所要表达的种种深远含意,而不过是指医家的注意力。即郭玉以为“医疗贵人,时或不愈”的原因在于心怀恐怖,自然处处先思保身,焉能一心疗病。
值得注意的第二点,是文中所涉郭玉、程高、涪翁师徒三代,皆是针石之医。尽管“针灸”与“药物”可以说是构成中国传统医学治疗方法体系的左膀右臂,但在不同历史时期,其发展水平与地位并不相同。从总体趋势上讲,“药物疗法”经过长期的发展,逐渐取得了绝对优势的地位。无论是从历代遗留之浩如烟海的中医著作,还是从当代中医的实际运用状况看,除针灸专科外,绝大多数的中医都是致力于药物的研究与使用。恰如左膀右臂,虽然它们并无明显差异地存在于人体之上,但左右手的能力及运用频繁程度,却有天壤之别。然而又如在人类以外的灵长类动物身上看不到左右手有如此明显的功能差异,且人类的“右利”之势古今亦有所不同 一样,药物疗法的绝对优势亦非成于一朝一夕。
从中国传统医学最重要的经典棗今本《黄帝内经》(即《素问》与《灵枢》),主要是讲述针灸疗法即不难看出,针灸学在汉代不仅已然相当成熟,而且与中医基础理论体系的建立有着密切的关系。郭玉对于针法技艺微妙之处的释说,与今本《黄帝内经》中的一些相关论述极为相近。如郭玉说:“腠理至微,随气用巧”、“针石之间,毫芒即乖”、“神存于心手之际,可得解而不可得言”;而《灵枢》第一篇“九针十二原”概括针法之要时则有:“小针之要,易陈而难入。粗守形,上守神。粗守关,上守机”等语;同书“小针解”篇对“上守机”的解释为:“知守气也”。那么,“上工”(高明之医)“守神”、“守机”、“守气”的针刺技法与“粗工”(匠人之医)“守形”、“守关”有何区别呢?请看《素问·宝命全形论》对我们通常大加赞誉的“虚者实之,满者泄之”棗通过补虚泄实、调整阴阳, 以恢复健康的中医基本治则是如何评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