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net),尤其是“万维网(world wide web)”,它的核心的技术特征(“多对多”的对话渠道)使它具有这样两个语言学特征:(1)以超文本(hypertext)的形式将思维“外化”为平面网络体。这一“思维”体系里的语词,陈述,判断,随着体系本身的扩张而倾向于在体系内部自足地,从体系所包含的其它语词,陈述,判断那里获得注解。在这一过程中,简单元素的复杂连接可以突现出高度复杂的“现象”,正如同无数简单神经元的复杂连接突现出“思维”现象一样。在这一意义上,我们每一个人的大脑正在被网络技术并入万维网成为外化的“思维”过程的一部分,而这一思维网络的能力将极大地超过任何单一大脑的思维能力。只不过,简单元素的复杂连接必须要复杂和庞大到一定程度(“critical mass”)才可能突现出高级事物来;(2)以网络记忆体逐渐取代大脑记忆体从而将思维“平面化”。正如同普遍使用“文字”使人们逐渐忘记了对生活的直接体验一样,普遍使用“万维网”会使人们失去思维的“深度”。文字的使用(符号记事)与万维网的使用都倾向于降低大脑记忆体在人类理解过程中的作用。
我想稍微深入地讨论一下这个“思维平面化”问题。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第二版的序言里面对德文的两个关键语词做过这样的区分:(1)Verstand,按照康德和后来叔本华(<充足理由律的四重根>)的解释就是“理解力”(英文通常译为“understanding”,不过阿娜.阿伦特坚持认为应当译做“intellect”,参见 Annah Arendt ),我以为译做“认知”更不易误导(但是“认知”的英文是“cognition”);(2)Vernunft,按照康德的解释是“理性”(英文的“reason”)。这两个语词之间的区分,在中国思想传统中显得不十分重要,故王国维(<释理>)曾以“理由”一词概二者而括之。在西方思想传统中,由于“科学叙事”对人文精神的压抑---这一压抑在康德所处的启蒙时代已经初露倪端,康德特地要用这两个语词把“知识”与“信仰”当做两个独立领域区分开来。人类理解力的功用在于认识世界,获取知识,和技术性地改造世界;人类理性的功用在于思考世界,为生活世界提供“意义”,和对技术的运用提供思想指导。康德并且出语惊人:“...从而我得到结论,我们应当推拒知识,以便为信仰留出空间”。后来胡塞尔,海德格尔,和马尔库塞等人呼吁“欧洲科学的危机”,“存在的被遗忘”,“人的单向度化”,可以视为是对康德此语的百年回应。
如果我们同意康德的看法:思想提供“意义”,理解提供“知识”。那么我们就不难接受这样的判断:在万维网上我们获得的是“知识”(尽管这些知识可以突现为高度复杂的知识),而我们自己的头脑为我们的现实生活提供“意义”。我们生活的意义之所以必须要从我们自己的头脑里得来,根本原因在于生活的意义必须经过亲身体验才可能被领悟。“意义”的意义在于它从来就不是一种可以置认知主体于度外的“知识”;“意义”的意义在于它是一种情感的投入,它是心灵的激动,它是如同强烈的爱(或者恨)那样的“幸福感”(或者“使命感”)。当我们思考生活的“意义”时,我们是用心灵(而不是用大脑)在思考。所以任何思考都包含了对生活的感受,由此构成我所说的思维的“深度”。或者用我在另一篇文章里的提法,就是“知识过程与人生体悟”(<读书>1999年4月)。
万维网的这两个基本的“语言学”特征同时也就是它的“思想”特征,因为就如巴门尼德声称的:“思与说是一回事”。具有这样两个基本特征的网络技术在中国社会或任何一个具体社会里面意味着什么呢?我以为它意味着这样几件事情:(1)知识的民主,(2)交往的自由,(3)开放性的理解,(4)市场机会的扩展,(5)信仰危机。下面简要讨论这些可能性及与其相关的制度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