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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店楚简与战国早期儒学
来源:  作者:  点击:次  时间:1970-01-01 08:00于哲学网发表

 

三、今本《中庸》对孟、荀的不同影响

从文本形式到思想内容均有差异的“中庸”和“诚明”究竟何时、被何人组合到一起而形成一个整篇,这已难考知了。但《中庸》的这两个部分在以后儒学发展过程中产生了不同的影响,这由孟子和荀子那里可以得到确证。

最先引用过今本《中庸》的是孟子,《孟子·离娄上》记:

孟子曰:居下位而不获于上,民不可得而治也。获于上有道:不信于友,弗获于上矣。信于友有道:事亲弗悦,弗信于友矣。悦亲有道:反身不诚,不悦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其身矣。是故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

这段文字除了少数字句外,与今本《中庸》第二十章下半段基本相同,而其晚出,显系出于《中庸》。此外,孟子学说思想中有多处受到《中庸》影响的印迹,如《孟子·尽心上》所谓“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显然是从《中庸》第二十六章“故至诚无息。不息则久,久则征,征则悠远,悠远则博厚,博厚则高明。博厚,所以载物也”变化而来,或者至少受到《中庸》的思想影响。两相比较,《中庸》交代了过程,显得很具体;《孟子》只言结果,显得突兀,不太好理解。而如果结合《中庸》来体悟,就不难理解《孟子》的这段话了。又如,《孟子·离娄下》所谈“明”与《中庸》亦有一定联系,其记孟子之言曰:

舜明于庶物,察叔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

“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强调的是主体道德行为的自主性和能动性,这和《中庸》第二十三章“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在思想精神上完全一致,不同的只是《中庸》在说“诚”,而《孟子》则是在说“仁义”,但如前所述,《中庸》之“诚”本是对孔门“仁”学的继承和发展,所以,就此例来看,《孟子》与《中庸》并无异趣。

以上材料表明,与孟子学说思想有关的主要是今本《中庸》的下半部分,即我们所称的“《诚明》篇”。而对今本《中庸》的上半部分(似可称为“《中庸》篇”),整部《孟子》不仅没有明确提及,而且甚至连与“中庸”有关的“礼”也很少谈起(29)。这除了学说思想上的差异外,同时也说明此时可能“中庸”与“诚明”两篇还没有被整合编辑为一。人们常说子思作《中庸》,史书上又有孟子曾“学于子思之弟子”的记载,而真正影响孟子的并不是今传《中庸》的上半部分,而是与之明显有并的后半部分即《诚明》篇。如果说这《诚明》篇与“儒简”《五行》皆可视为子思学说思想成熟阶段的重要作品,而孟子又确实深受它们的影响,那末,先秦儒学发展史上曾有过思孟学派的存在,当为不争的事实。

孟子之后,荀子所作《不苟》篇与今本《中庸》亦有密切关系。不同于孟子,荀子既谈“中庸”、亦言“诚”,表现出把这二者融合在一起的思想倾向。据学者考证,《不苟》篇是荀子“始游于齐”以前的作品,“在《荀子》诸篇中,当是最早的。”(30)关于“不苟”,荀子在篇首有一个非常明确的文代:

君子行不贵苟难,说不贵苟察,名不贵苟传,唯其当之为贵。

可见,“不苟”就是要做到“当”,亦即下文所说的“礼义之中”。不过,这里的“礼义之中”侧重的是日用常行,而不是制度仪节。荀子在上引《不苟》篇四句话后又接着说:“故怀负石而赴河,是行之难为者也,然而君子不贵者,非礼义之中也。山渊平,天地比,齐秦袭,入乎耳,出乎口,钩有须,卵有毛,是说之难持者也,而惠施、邓析能之,然而君子不贵者,非礼又之中也。”尽管申徒狄、惠施、邓析等人有常人难以做到的行为、言论,但这些言论和行为既没有实际的用途,又违背了生活的常规,因而是“君子不贵”的。荀子的这一思想显然受到《中庸》反对“素隐行怪”思想的影响。《中庸》第十一章说:

子曰:素隐行怪,后世有述焉,吾弗为之矣。君子遵道而行,半途而废,吾弗能已矣。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见知而不悔,唯圣者能之。

君子应当“遵道而行”,也就是要“依乎中庸”,即使不被理解、重视,也不应哗众取宠,以古怪的行为见闻于世。这种思想与《不苟》篇所论完全一致。因此,荀子所说的“礼义之中”实际就是《中庸》所强调的“中庸”。《荀子·不苟》受启于《中庸》而又有所发展,这是显而易见的。

《荀子·不苟》论“君子”与“小人”,指出了二者的差别:

君子,小人之反也,君子大心则敬天而道,小心则畏义而节。……小人则不然,大心则慢而暴,小心则淫而倾。知则攫盗而渐,愿则毒贼而乱,见由则兑而倨,见闭则怨而险,喜则轻而翾,忧则挫而懾,通则骄而偏,穷则弃而儑。

这段文字与《中庸》第二章所记“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的思想若合符节,其中“君子大心则敬天而道,小心则畏义而节”显系“君子中庸”,而“小人则不然”一段明显是对“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的发挥。此外,该篇还有一段与“中庸”有关的文字:

庸言必信之,庸行必慎之,畏法流俗,而不敢以其所独是,若是,则可谓悫士矣。言无常信,行无常贞,唯利所在,无所不倾,若是,则可谓小人矣。

《说文》释曰:“悫,谨也。”“悫士”即谨慎之士,与“小人”相对,应为荀子肯定的对象。这段论述与今本《中庸》第十三章从思想到文字都十分接近:“庸德之行,庸言之谨;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余,不敢尽。言顾行,行顾言,君子胡不慥慥尔。”这些例证表明荀子读过《中庸》,并受到其思想的影响。他重视“礼”,以“礼”为核心展开其学说思想,或与此有一定关系。

今本《中庸》中的“诚明”部分主要影响了孟子,而荀子则更多受到“中庸”郭分的影响。当然,这并不是说荀子未曾考虑过“诚”的问题;相反地,在《不苟》篇中,荀子说:“君子养心莫不诚,致诚则无它事矣。唯仁之为中,唯义之为行。诚心守仁则形,形则神,神则能化矣。诚心行义则理,理则明,明则能变矣。变化代兴,谓之天德。天不言而人推高焉,地不言而人推厚焉,四时不言而百姓期焉,夫此有常,以至其诚者也。君子至德,嘿然而喻,未施而亲,不怒而威。夫此顺命,以慎其独者也。善之为道者,不诚则不独,不独则不形,不形则虽作于心,见于色,出于言,民犹若未从也,虽从必疑。天地为大矣,不诚则不能化万物。圣人为知矣,不诚则不能化万民。父子为亲矣,不诚则疏。君上为尊矣,不诚则卑。夫诚者,君子之所守也,而政事之本也,唯所居以其类至。操之则得之,舍之则失之,操而得之则轻,轻则独行,独行而不舍,则济矣。济而材尽,长迁而不反其物,则化矣。”在《不苟》篇中,荀子既言“中庸”而强调与之紧密联系的“礼”,又对“诚”作如此系统论述,这是否表明在他写作此篇时代已经形成了如今传本那样的完整的《中庸》?在目前缺乏充分而又必要的材料情况下,我们尚难以对之做出确切说明,但此一现象至少说明荀子在写作《不苟》篇时是分别看到过今传《中庸》上、下两部分内容的,这在当时或许是由思孟之儒传授着的两种子思作品。荀子不仅受到它们的影响(当然,如前所述,与孟子相比较,其所受今本《中庸》上半部分即“中庸”篇的影响更为显明),而且他还注意到这两部分之间有差异存在,故其虽然提到“中庸”和“诚”,却试图把这两种不同的思想融通起来,纳入他自己的学说思想体系。

首先,《不苟》篇谈到“慎独”时说:“不诚则不独”,可见荀子是从内在的“诚”来理解“慎独”的。在他看来,“慎独”是由“诚”所达到的一种精神状态,而弱卜在的行为举止关系不大,故谓“君子至德,嘿然而喻,未施而亲,不怒而威,夫此顺命,以慎其独也。”只要“慎独”,保持内心的“诚”,就可做到“化万物”、“化万民”,一切矛盾皆可迎刃而解。像这样把“慎独”看作内心的“诚”,看作内心的专一状态,与“儒简”《五行》思想接近。而今本《中庸》在第一章提出“慎独”后,除在第十六章说到一个“诚”字外,直到第二十章以下才对“诚”展开论述,这样的结构显然很难将“慎独”和“诚”联系在一起。荀子将它们联系在一起并直接用“诚”来解释“慎独”(汉儒刘向《说苑·敬慎》也是这样做的),似乎表明荀子在思考此问题时受到的是“儒简”《五行》或今本《中庸》下半部分即被我们称之为《诚明》篇(这在当时是独立成篇,并未掺入“中庸”内容的)思想影响。此外,荀子虽然同时提到过“中庸”与“诚”,却从未把它们看作是一个整体,这无疑也是很值得注意的现象。

其次,荀子在接受《诚明》思想影响的同时,对其夸大“诚”的实践能力的内容做了改造,使之与“礼仪之中”思想同一了起来。这说明他试图把原来矛盾甚至对立的内容结合为一,从而纳入其自己的学说思想体系。《不苟》篇说:“君子养心莫善于亡成,致诚则无它事矣。……”而今本《中庸》第三十三章(当初《诚明》之一部分)则谓:“曲能有诚,诚则形,形则著,……”两相比较,前者受到后者影响,故存在着相同的一面,但两者又存在着很大差异。前者与后者最大的区别,在于其描述“诚”的实践过程中加入了“仁”、“义”两个概念,提出了“唯仁之为守,唯义之为行”的命题。荀子的“诚”是“行仁义也”,而非如思孟之儒的“由仁义行”,因为在他看来,“仁”不具有道德创造性,不能直接表现为道德行为,而只是外在规范的持守、把持;“义”则是一个与“礼”密切相关的概念,“行义”并非主体的自我决断、自我发用,而只是实践外在的道德规范,用其《君道》篇的话说就是“行义动静度之以礼”,或《强国》篇所谓“夫义者,内节于人而外节于万物者也,上安于主而下调于民者也,内外上下节者,义之情也。”所以,尽管《不苟》也使用了与《诚明》相近的“形”、“著”、“明”、“动”、“变”、“化”等概念,但说前者受启于后者则可,说前者与后者思想完全一致则不可。实际上,在《诚明》那里,“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由内而外,自主自律;而在《不苟》那里,则需“唯仁之为岁,唯义之为行”,经过一个向外的求索过程,然后才能“诚心守仁则形”、“诚心行义则理”,显然是由外向内、他律的。荀子对“诚”所做的这种改造,是在接受了《中庸》篇影响、从而继承并发展了孔门“礼”学的同时,对《诚明》及孟子夸大主观实践能力的否定。他的“唯仁之为守,唯义之为行”可以说是孟子“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的反命题。从这一点看,荀子在《不苟》篇中所反映的思想更接近于“自明诚”,而同“自诚明”判然有别。他不是要发明什么内在的“诚”,而是要做到“礼仪之中”,这显露出其欲将“中庸”与“诚明”这两种原本矛盾甚至对立的思想统一起来的试图。

最后,与上述一点有关,荀子对《诚明》“不诚无物”的命题也做了番改造,抛弃了其中米青神体验的神秘成分,而走向经验、实证,如《诚明》的“成物”是在“参赞天地化育”意义上说的,而《不苟》则把“诚”看作是维护天地、圣人、君臣、父子的手段;前者具有强烈的形而上意味,后者则显得朴实、平易,更接近日常经验,且与“礼仪之中”有机地统一了起来。这亦说明荀子确实试图把“中庸”与“诚明”这两种不同的思想统一起来。

需要指出的是,荀子试图把“中庸”与“诚明”这两种不同的思想统一起来的做法,并非笔无根据,因为尽管《中庸》与《诚明》从文本形式到思想内容都有差异,但毕竟都是子思的作品,都是沿承着孔学而来的,因而二者终归有可沟通之处,如《诚明》在突出由内而外的“自诚明”的同时,又保留了由外而内的“自明诚”,提出要“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笃行之”,而儒家通常所说的“学问”往往以道德行为等“人事”为对象,这就多少为作为日用常行的“中庸”留下了位置。荀子或许正是注意到这点而发挥《中庸》、扬弃《诚明》,经其改造,“道中庸”大为膨胀而“极高明”却被弱化了。这就在先秦儒学史上最终形成起孔子之后的思孟之儒与孙(荀)氏之儒这样两大最富有思想理论性的流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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