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唐前期的义疏学。
秦汉以来,儒学、尤共是经学的传习和研究就遭遇到几个问题:一是语言方面的问题,明代陈第《毛诗古音考·序》述语言变化状况道:“盖时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转移,亦执所必至。”对儒经字言的注释素称难事,如《诗经》中的诗歌本都是押韵的,但依今音读《诗》则多成无韵之事了,对此究竟应如何处理?二是文字方面的问题,秦统一前尽管各国都使用籀文,但也不尽相同,其间的差别还是比较大的。秦统一后,提出“书同文”,为正文字而创制秦篆(亦即“小篆”),但民间通行更为简化的“徒隶之书”。至汉,对儒经文字的释读问题便突出了出来,如古文《孝经》计1782字,与今文相异者400余字;孔壁所出《尚书》,古文体与籀文大不相同。于是,东汉灵帝熹平四年(175年)蔡邕等奏请正定《六经》文字,遂有石经镌刻之举,但这并没有最终解决儒经文字方面的问题。三是由于经简编束的脱落、顺序的错位以及文字的丢漏等造成的问题,汉成帝时刘向、歆父子为解决此问题曾做了大量校勘工作,但毕竞未能使儒经文本得到统一。这三方面的问题(当然还有其他一些原因)便造成儒学内部流派纷陈,各传其学,严守师承家法,莫衷一是,难有定论的混乱局面。
魏晋南北朝时期,儒家经学虽然也有学者致力于解决上述三个问题,并初步形成所谓义疏学,但总体言之,其时儒学流派、师承杂多而无所归一,尤其是南北朝时的南学、北学风格迥然有别,加之动荡纷乱的社会形势使不少儒家典籍散落、文字讹谬百出,遂使儒学本就颇为混乱的局面显得更加混乱复杂,使人难以釐清头绪。而这种状况与隋、唐大一统的政冶局面不相适应,特别不适应推行实施科举孝试制度的需要。《隋书·儒林传》载:
会上(文帝)令国子生通一经者并悉荐举,将擢用之。既策问讫,博士不能时定臧否。祭酒元善怪问之,(房)晖运曰:“江南、河北,义则不同,博士不能偏涉。学生皆持其所短、称己所长,博士各各自疑,所以久而不决也。”祭洒因令晖运考定之。晖运览笔便下,初无疑滞。或有不服者,晖运问其所传义疏,辄为始未诵之,然后出其所短,自是无敢饰非者。所试四五百人,数日便决,诸儒莫不推其通博,皆自以为不能测也。
这则故事,生动说明由于学出多门,给统一后的隋朝举行的国子生考试造成极大困难,致使“博士各各自疑”,对于“持其所短、称己所长”的诸生答案“久而不决”。幸好有个人称“《五经》库”的房晖运,学通南、北,无不识精,方才能够“览笔便下”,一断优劣;否则,这种经学考试就无法进行下去了。
隋炀帝时曾令曹宪等撰《桂苑珠丛》、注《广雅》,整齐文字。唐玄宗时也曾令马怀素等宿学巨儒编次整理经书,订正校补文字。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唐代前期的义疏学。所谓义疏学,指的是对儒家经典的广搜博採,补充旧注,究明源委。义疏学始于南北朝时期,南朝皇侃的《论语义疏》和北朝熊安生的《礼记义疏》就是这方面的重要著作。初唐及唐代前期在统一而又安宁的社会环境下,儒者延续南北朝时期未竟之业而使义疏学发展了起来,产生了不少引人注目的成果。其中尤为重要的是陆德明的《经典释文》和孔颖达的《五经正义》。
陆德明(550一630年),名元朗,以字行,苏州吴(今江苏吴县)人。曾师事于大儒周弘正,宗本南学。隋炀帝时,为秘书学士、国子助教。入唐,任国子博士。陆德明精于儒学经典而又兼通释、老二氏,兼善名理。《新唐书·儒林传》载:
高祖既释奠,召儒士徐文远、浮屠慧乘、道士刘进喜各讲经,(陆)德明随方立义,编析其要。帝大喜曰:“三人者成辩,然德明一举辄蔽,可谓贤矣!”
陆德明所撰《经典释文》,创始于陈后主元年(583年),迄于入隋之前。其书,《易》主王氏,《书》主伪孔,《左》主杜氏,开唐代义疏学之先声。书中详尽列出了诸儒各经注本的异问。首为“序录”,叙述了经学位授的源流;继而释《周易》、《古文尚书》、《毛诗》、《三礼》、《孝经》、《论语》、《尔雅》诸经,并承袭魏晋玄风,援引《老子》、《庄子》于经典。《经典释文》着重于作音,采纳了魏晋音切二百三十余家,其“释义”则集既往儒家经说之大成。后人赞之曰:“先儒之精蕴赖以留,俗本之伪文赖以正,实天地间不可无之书也。”(43)
唐太宗在位时,曾诏令统一经注、规整文字,《旧唐书·儒林传》记其事道:
太宗又以经籍去圣久远,文字多讹谬,诏前中书侍郎颜师古考定《五经》,颁行于天下,命学者习焉。又以儒学多门,章句繁杂,诏国子祭酒孔颖达与诸儒撰定《五经》义疏,凡一百七十卷,名曰《五经正义》,命天下传习。
这里实际记载了两件事:一是颜师古所撰《五经定本》,二是孔颖达等撰《五经正义》。这两部书都反映了唐代前期义疏学的成就,在儒学史上均有一定影响。
颜师古(581一645年),名籀,以字行,京兆万年(今陕西西安)人,颜之推之孙。“师古少博览,精古文训学,善属文”(44),官至中书侍郎。贞观四年(630年),太宗诏颜师古于秘书省,考定《五经》文字,多所釐正。后复诏房玄龄集诸儒对之详加论议,异论蜂起,群相责难,而师古“辄引晋、宋已来古今本,随言晓答,援据详明,皆出其意表,诸儒莫不叹服”。(45)这样,颜师古所撰《五经定本》遂于贞观七年(633年)在全国颁行,使诸经的文字得到基本统一。
孔颖达(575一648年),字冲远,冀州衡水(今属河北)人。生于北期,“八岁就学,日诵千余言。及长,尤明《左氏传》、《郑氏尚书》、《王氏易》、《毛诗》、《礼记》”。(46)其时,同即刘焯以儒学名重海内,孔颖达向其问学,刘焯最初并不以礼相待,但颖达解释儒经之疑滞多超出词句本身的浅层含义而有所心得,刘悼不得不待之以礼。孔颖达辞别刘焯,还乡以教授为务。隋炀帝大业初年,“举明经高第”,授河内郡博士。由于颖达年少而显达,受到一些儒者的妒忌,据《新唐书·儒林传》云:“炀帝召天下儒官集东都,诏国子秘书学士与论议,颖达为冠,又年最少,老师宿儒扣止其下,阴遗客刺之,匿杨玄感家得免。”到了唐代,孔颖达历任国子博士、国子司业、国涤酒诸职。太宗时,他奉敕与颜师古、司马才章、王恭、王炎等撰定《五经》义疏,凡一百八十卷,十六年而成,冠名曰《五经正义》。当时,与孔颖达同修《正义》者,《周易》则马嘉运、赵乾叶,《尚书》则王德韶、李子云,《毛诗》则王德韶、齐威,《春秋》则谷即津、杨士勋,《礼记》则牛子奢、李善信、贾公彦、柳士宜、范义頵、张权。颖达既卒,博士马嘉运驳其所定义疏之失,《新唐书·儒林传》记之曰:“以孔颖达《正义》繁釀,故一摭其疵,当世诸儒服其精。”到了高宗永徽二年(651年),诏令中书门下与国子三馆博士、弘文学士考正之,长孙无忌、张行成、于志守、高季辅等负责增损修正孔颖达所撰《五经》义疏。四年(653年)书成,颁行天下,是为最后形成的定本《五经正义》。高宗诏令每年明经科依此本考试,且从唐至宋,明经取士皆依此本,遂为经学权威著作。
孔颖达的《五经正义》于“五经”中各经专释一家,如《周易》用王弼注,唯“系辞”部分兼用韩康伯注;《诗经》用郑玄笺、毛彦传;《尚书》用孔安国传;《礼记》用郑玄注;《春秋左传》用杜预注。颖达的疏则大多依据前代、尤其是南朝儒者的义疏,自己无甚发挥。如《毛诗正义》和《尚书正义》本于刘焯、刘炫;《春秋正义》本于皇侃;《礼记正义》本于皇侃,而辅之以熊安生;唯有《周易正义》的义疏无所主。尽管《五经正义》没有什么新意,但它的撰定和颁行,在儒学发展史上意义重大。《五经正义》结束了魏晋以来经说纷纭牴牾的混乱状况,统一了经义,为科举考试的进行捉供了依据。范文澜先生曾指出:“唐太宗令孔颖达撰《五经正义》,颜师古定《五经定本》,对儒学的影响,与汉武帝黑黜百家、独尊儒学有同样重大的意义。”(47)
隋朝的儒学重南轻北,《周易》则“‘五经’盛行,郑学浸微”;《尚书》则“孔、郑并行,而郑氏甚微”;《春秋》则“杜氏盛行,服义浸微”;只有《诗》和《礼》还是郑玄主宰。(48)而颜师古的《五经定本》和孔颖达的《五经正义》顺承隋代经学发展方向而来。师古之祖、《颜氏家训》的作者颜之推以南人归北而不忘其根,乃孙绍承家学,故师古的《五经定本》多本《颜氏家训》之说,断以南本。孔颖达的《五经正义》亦与之同一旨趣,有明显的偏重南学倾向。由此,隋、唐经学的统一遂主要统一于南学。而这恰与政冶的统一相反,清人皮锡瑞谓:
学术随世运为转移,亦不尽随世运而转移。隋平陈而天下统一,南、北之学亦归统一,此随世运为转移者也;天下统一,南并于北,而经学统一,北学反并于南,此不随世运为转移者也。
北学何以会并入南学?皮氏认为主要是“北人笃守汉学,本近质朴;而南人善谈名理,增饰华词,表里可观,雅俗共赏。故虽以亡国之余,足以转移一时风气,使北人余旧而从之”。(49)其实,隋、唐经学之所以综本于南学,是因为北学墨守师说,拘泥于训诂,而南学则受玄学和佛教影响较深,注重阐发义理,多所创新。故而南学成就大于北学,对儒生子弟较有吸引力。而且,南朝的义理之学更能满足在佛、道宗教气息弥漫下隋、唐二代统冶者和士大夫阶层崇尚玄思的心智活动的需求。故此南学日益受到重视,如南梁王褒入周,文人学子争相习其书,而赵文深传授的北学却渐无人问津,无可奈何的赵氏也只得改习褒书。又如隋代儒者刘焯、刘炫曾学《诗》于刘思轨、习《礼》于熊安生,属北学系统,但他们也习染了南学学风,所注《尚书》所本于孔安国的《尚书传》和费 的《尚书义疏》。皮锡瑞说:“二刘皆北人,乃传南人费 之学,此北学折入于南之一证。”(50)这说明北方儒者对南学亦颇为倾慕。孔颖达、颜师古出自北方,但孔氏自幼熟习隺灵恩的《三礼义宗》,后又师事刘焯。他对南学显然有所偏爱。而颜氏家学本属南学,《颜氏家训》多言江南为是、河北为非,师古《五经定本》宗信祖说。这样,孔、颜二人在作《五经》的注疏或文字训诂时偏重于南学,遂成自然之事。当然,孔颖达的《五经正义》团袭旧注而不尚新说,颜师古长于文字训诂,均有北学的冶学特色,而这固然与他们身处北方的学术背景有关,更是适应了时代的需要。隋、唐之际,统局面初定,面对魏晋南北朝以来的儒学宗派林立,互相矛盾的局面,振兴儒学的当务之急是统一儒经文本及其文字,而不是标新立异、畅发奇思异想。孔颖达的《五经正义》和颜师古的《五经定本》便是基于此应运而生的。可以说,孔、颜二氏所撰书在采纳经学注疏戓文字训诂方面侧重于南学,而在撰著和治学的路数方面则侧重于北学;他们以南学为内容、北学为形式,南学、北学兼综,为儒家经学的统一做出了贡献。
所谓“义疏”,就是为经书的注解作注。南北朝时期,儒经注解工作在前代即已基本完成,故而儒者们开始为前人的经注加以训解、阐发,义疏之学遂兴,皇侃的《论语义疏》、徐遵明的《春秋义章》、熊安生的《礼记义疏》、刘献之的《三礼大义》、隺灵恩的《三礼义宗》、沈文阿的《论语义疏》等都是闻名于时的义疏学著作。而唐代的义疏学则是南北朝的继续。
除了奉敕官修《五经正义》,唐代前期还出现了一些私修的经学义疏之作。如杨士励撰《谷梁传疏》,宗本于范宁集解之注;贾公、贾彦撰《周礼义疏》和《仪礼义疏》,并宗郑玄注,渊自北学;如此等等。这些私修义疏之作与《五经正义》一样,宗本旧注而不尚新说。此外,高宗时,李鼎炸的《周易集解》集子夏、孟喜、京房、伏曼容、孔颖达等十三家,隋唐以上的《易》说诸书均能从中窥得一二。这些著作也都反映出当时义疏学的成就。
从唐中叶开始,儒家经学开始发生变化,渐渐崇而新说乃至驾空立论而不受经注、经任的拘囿。长安三年(703年),王玄感上其所撰《尚书新缪》、《春秋振滞》和《礼记绳惩》,均与《五经正义》立异。武则天诏令宏文、崇贤两馆学士诸儒详论其优劣,魏知古赞誉其书为《五经》指南,遂下诏褒奖,以为儒宗。大历年间,啖助撰《春秋集传》,蔡广宁撰《周易启源》和《周易外义》,陆淳撰《春秋纂例》、《辨通》和《微旨》,卢仝撰《春秋摘微》,成伯撰《毛诗指说》等,这些著作尽管有的仍以义疏形式出现,但大都以阐发新奇之说为尚,既非疏、又难注,更进而难传,游离出注、疏、传之外而言经。韩愈寄卢仝诗云:“《春秋》三传束高阁,独抱遗经究终始。”(51)这形象地概括了唐中叶以后包括经学在内的整个儒学发展的新趋向。正是这新趋向渐渐使汉学退位而孕生出了讲求义理的宋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