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时期,经学式微,玄学繁兴。玄学名士们禀承老、庄余韵,蔑弃儒家礼度,开启了一代玄风。玄学既是对两汉经学形式上的否定,却又是儒学为核心的中国思想文化合乎逻辑的发展。玄学与经学这两种思潮,既在理论形态上相互对立,又在思想内容上一脉相承。
一、玄学家的儒学渊源
东汉末期,一些儒者、经学家面对道德危机和经学的没落,开始逾越儒家的礼度和经学的师法家法,不拘儒者之节,杂采老、庄之说。譬如:马融“善鼓琴,好吹笛,达生任性,不拘儒者之节”(1),又训注《老子》、《淮南子》等道家著作。《后汉书·马融传》载:“融既饥困,乃悔而叹息,谓其夫人曰:‘古人有言,左手据天下之图,右手刎其喉,愚夫不为。所以然者,生贵于天下也。今以曲俗戺尺之羞,灭无资之躯,殆非老、庄所谓也。’”一代经学大师已津津乐道于老、庄之言,况论一般儒生文士?马融的弟子郑玄,不为经学所拘囿,“括囊大典,网罗众家”,《后汉书·郑玄传》载:“(袁)绍客多豪谈,并有才说,见玄儒者,未以通人许之。竞设异端,百家互起,玄依方辩对,咸上问表,皆得所未闻,莫不叹服。”所谓“依方辩对”,使“竞设异端”的四方豪俊“莫不叹服”,可见老师大儒郑玄也已脱离经学窠穴,杂采百家了。至于经学深奥并曾正定“六经”文字的蔡邕,则憧憬一种“心恬澹于守高,意无为于持盈”、“情志泊兮心亭亭,嗜欲息兮无由生”(2)的淡泊和空灵的道家境界。此外,汉末的杨厚、范升、虞翻、荀淑、顾凯等儒者,或修黄老之学,或为《老》、《庄》训解,或清淡而不涉世事,都已多少杂具道家色彩。
魏晋玄学正是循此路数发展而来。细案魏晋史籍,便会发现,玄学家大多数出身于经学世家,自幼受儒学濡染,谙熟《诗》、《书》,注解儒经,与儒家经学有天然的血缘联系。兹以几位主要代表人物为例举述于下:
何晏(?一249年),汉大将军何进之孙,因曹操纳晏母,遂为操之养子,又娶探女为妻。史称:“初,夏侯玄、何晏等名盛于时,司马景王(师)亦预焉。晏尝曰:‘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夏侯泰初(玄)是也;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司马子元(师)是也;唯神也,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吾闻其语,不见其人。’盖欲以神况诸己也。”(3)以神自况的何晏,除了著《老子道德经论》和《老子杂论》外,关于儒学的著作,有《周易说》一卷(4)、《孝经注》(5),《论语集解》十卷则是何曼等集诸家之解而成。《晋书·郑冲传》说:“(郑)冲与孙邕、曹羲、荀凯、何晏共集《论语》诸家训注之善者,记其姓名,因以其义,有不安者辄改易之,名曰《论语集解》。”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录》曰:何晏等“集孔安国、马融、包氏、周氏、郑玄、陈群、王肃、周生烈义,并下己意,故为‘集解’。”
王弼(226一249年),“好说儒道”(6),通辩能言。《世说新语·文学》曰:“何晏吏部尚书,有位望,时谈客盈坐,王弼未弱冠往见之。晏问弼名,因条向者胜理语弼曰:‘此理,仆以为极,可得复难不?’弼便作难,一坐人便以为屈,于是弼自为客主数番,皆一坐所不及。”何晏“甚奇弼,叹之曰:‘仲尼称后生可畏。若斯人者,可与言天人之际乎!’”。(7)王弼的《易》学渊自经学的荆州学派。汉末,刘表据荆州,兴建学官,编定经书,士子学人多相依附。荆州学者宋忠等治《易》重义理,与讲究阴阳象数的汉末《易》学不同。刘表青年时期曾师事王粲的祖父畅,后粲与族兄凯避乱荆州,投靠刘表,表以女要凯。蔡邕亦尝以数车书与王粲。王粲死后,其二子及宋忠因参与魏讽的谋反而被诛杀,而蔡邕所与的旧藏书遂转入王凯子业之手。而王业之子便是王宏、王弼。其后,曹操取荆州,宋哀与王氏北上,玄学遂盛于洛下。王弼曾著《周易注》十卷(8)、《周易略例》一卷(9)和《论语释疑》(10)。此外,见于诸史著录的有关《易》学著作还有《周易大衍论》、《周易究微》、《易辨》和《易传纂图》。
阮籍(210一263年),“容貌魂杰,志气宏放,傲然独得,任性不羁,而善怒不形于色。……博览群籍,尤好《老》、《庄》。嗜酒能啸,善弹琴。当其得意,忽忘形骸。”(11)。《世说新语·任诞》刘孝标注引《竹林七贤论》云:“诸阮前世皆儒学,善居室,唯咸一家尚道弃事,好酒而贫。”儒门世家的阮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12)。他著有《通易论》一卷(13)。
嵇康(223一262年),出自儒门,《三国志·魏志·嵇康传》注引嵇绍曰:“嵇康家世儒学,少有俊才,旷达不群,高亮任性,不修名誉,宽简而有大量,学不师授,博洽多闻,长而好老、庄之业,恬静无钦。”他曾著《春秋左氏传音》(14)和《周易不尽意论》(15)。嵇康曾在洛阳刻石写经,《世说新语·言语》刘孝标注引嵇绍《赵至叙》云:“(赵至)年十四,入太学观,时先君在学写石经古文,事讫去。”嵇康后为司马昭系狱治罪,《世说新语·雅量》刘孝标注引王隐《晋书》说:“康、文下狱,太学生数千人请之。”可见,嵇康是深受儒学子弟仰幕的。
向秀(227一277年),《世说新语》说:“秀与嵇康、吕安为友,取舍不同。嵇康傲世不羁,安放逸迈俗,而秀雅好读书。二子颇从此嗤之。后,秀将注《庄子》,先以告康、安,康、安咸曰:‘此书讵复须注?徒弃人作乐事耳!’乃成,以示二子。康曰:‘尔故复胜不?’安乃惊曰:‘庄周不死矣!’”(16)他少而精通儒学,“弱冠著《儒道论》,弃之不录,好事者或存之”。又曾“注《周易》,大义可观,而与汉世诸儒互有彼此”。(17)《周易注》已佚,为丁国钧《补晋书·艺文志》著录。此外,向秀还著有《易义》一书(18)。
郭象(252一312年),“少有才理,好《老》、《庄》,能清言。太尉王衍每云:‘听象语,如悬河泻水,注而不竭。’”(19)“时人咸以为王弼之亚”(20)他著有《论语隐》一卷(21)、《论语体略》二卷(22)。
此外,玄学名士阮咸出于儒学世家,著《尚书》学著作《三愤书》一卷(23)。裴楷“特精《易》义”(24)。卫玠精通《周易》,“少有名理,善《易》、《老》”(25)。钟会“年四岁授《孝经》,八岁诵《诗》,十岁诵《尚书》,十一岁诵《易》,十二岁诵《春秋左氏传》、《国语》,十三岁诵《周礼》、《礼记》,十四岁诵成侯《易记》……”(26)。荀粲出自儒门,其“诸兄并以儒术论议,而粲独好言道,幸以为子贡称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然则六籍虽存,固古人之糠。”(27)。谢鲲也出自儒门,《世说新语·文学》刘孝标注引《晋阳秋》说:“谢鲲学幼舆,陈郡人。父衡,晋硕儒。鲲性通简,好《老》、《易》,善音乐,以琴、书为业。”
由上述诸人之学行,不难看出,魏晋玄学名士无论在学术师承、家学渊源上,抑或在其研习的著作上,都与两汉经学有新丝万缕的联系。当然,出之于儒学并不等于就是儒学,如先秦墨子出于儒而非儒、韩非师事儒学则而荀子而集法家之大成。而且,笺注哪家著作也不一定就表明其一定会沿袭什么思想,思想史上“六经注我”的情况不乏其例。所以,探讨玄学与儒学的关系,是根本的还是要看玄学家自己的思想内容和学术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