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艮背行庭,无我无物
象山以其超凡的心灵智慧创立了特色鲜明的心学体系,但又往往给人某种神秘色彩,以致被朱熹误解为是“昭昭灵灵”的禅学(朱熹每每说陆九渊之学是禅,如《朱子语类》卷一百二十四载:“子静寻常与吾人说话,会避得个‘禅’字。及与其徒,却只说禅。”吴仁父说及陆氏之学。曰:“只是禅。初间犹自以吾儒之说盖覆,如今一向说得炽,不复遮护了。”“盖谓其本是禅学,却以吾儒说话摭掩。”“为学若不靠实,便如释老谈空,又却不如他说得索性。”)。这其实与象山自少年时就对《周易》的学习有关。《易》本为卜筮之书,难免神秘色彩,后世的哲学阐释虽以理性淡化了其卜筮倾向,但传统的天人合一思想本身就难免主观心理体验的成分。陆学是高度心灵化的智慧之学,陆九渊心学的创立既得力于对《易》理的体会,他也以之来阐说其心学的心灵境界。尤其是对《艮》卦之旨,陆九渊特别注重。他甚至将《艮》卦的卦义“止”作为学道之法,读《易》之法:
“绵蛮黄鸟,止于丘隅”,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学不知止,而谓其能虑能得,吾不信也。人不自知其为私意私说,而反致疑于知学之士者,亦其势然也。人诚知止,即有定论,静安虑得,乃必然之势,非可强致之也。此集义所生与义袭而取之者之所由辨,由仁义行与行仁义者之所由分,而曾子子夏之勇,孟子告子之不动心,所以背而驰者也。《书》曰:“钦厥止。”不知所止,岂能钦厥止哉?又曰:“安汝止。”不钦厥止,岂能安汝止哉?汝初信问读《易》之法,诚知所止,则其于往训如归吾家而入吾门矣。[1](卷一《与邓文范》)
之所以对《艮》卦如此青睐,是由于《艮》卦卦义可以帮助阐明其心学的人生境界。年轻时他就因对伊川《易传》解《艮》卦的不满而悟“无我、无物”的“艮背行庭”之旨:
复斋看伊川《易传》解“艮其背”,问某:“伊川说得如何?”某云:“说得鹘突。”遂命某说,某云:“‘艮其背,不获其身’,无我;‘行其庭,不见其人’,无物。”[1](卷三十四《语录》上)
他后来每以此评论一些理论问题,如:
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物而动,性之欲也,是为不识艮背行庭之旨。[1](卷三十四《语录》上)
并以此为传道教人的密旨,据《语录》载:
傅子渊请教,乞简省一语。答曰:“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 [1](卷三十四《语录》上)
先生于门人,最属意者唯傅子渊。初子渊请教先生,有艮背、行庭、无我、无物之说。后子渊谓:“某旧登南轩、晦翁之门,为二说所碍,十年不可先生之说。及分教衡阳三年,乃始信。”[1](卷三十四《语录》上)
“艮背行庭,无我无物”,既是象山的工夫,也是由此充实和达到的心学人生境界。艮背行庭之旨就是要通过克去己私,存养“大体”,满心而发,达到“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的天地一体境界。在此境界中,“宇宙内事乃已分内事,已分内事乃宇宙内事。”[1](卷三十六《年谱》)这种境界,陆九渊在一份《易》卷中有详细的阐发:
涤人之妄,则复乎天者自尔微;尽己之心,则交乎物者无或累。蓍卦之德,六爻之义,圣人所以复乎天交乎物者,何其至耶。以此洗心,则人为之妄涤之而无余。人妄既涤,天理自全,退藏于密微之地,复乎天而已。由是而吉凶之患与民同之,而已之心无不尽。心既尽,则事物之交,来以神知,往以知藏,复何累之有哉?[1](卷二十九《圣人以此洗心退藏于密吉凶与民同患神以知来知以藏往》)
这是对《系辞》中“圣人以此洗心退藏于密”一句话的阐释。陆九渊认为卦之德和六爻之义在于去人欲、复天理,如此才能使本心发扬广大,与宇宙万物为一,就不会使心为外物所沽没,这就是孟子所说的尽心,“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3](《尽心上》,第301页)这就是天人合一的圣人境界,就会“来以神知,往以知藏”。
这种境界,已将天人、物我、心理、道事打成一片。所以“道外无事,事外无道”就成为其心学的重要观点,《语录》开头第一句就是:
道外无事,事外无道。先生常言之。[1](卷三十四《语录》上)
道外无事,事外无道,向尝以智愚、贤不肖、过不及之说布复,想洞然无疑于此矣。《诗》称文王“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康衢之歌尧亦不过如此。《论语》之称舜禹曰:“巍巍乎有天下,而不与焉。”人能知与焉之过,无识知之病,则此心烱然,此理坦然,物各付物,会其有极,归其有极矣。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岂曰小补之哉?不然,则作好作恶之私,偏党反侧之患,虽贤者智者有所未免,中固未易执,和固未易致也。[1](卷一《与赵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