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陆九渊以心解《易》,以此为其心学理论体系的建立和展开寻找到经典根据。其心学的本体论、工夫论和境界论与其对《周易》天地人三才一体的理论、三陈九卦之序、《艮》卦“艮背行庭”之旨、太极本体的解释关系密切。他的心学智慧也反过来丰富了《易》学的文化宝藏。
关键词:陆九渊; 心学; 周易; 易简
Zhouyi and LU Jiu-yuan’s theory of the heart-mind
Abstract: LU Jiu-yuan interprets Yi by his heart-mind theory to seek classical basis for the establishment and opening up of his heart-mind theoretical system. Aspects of ontology, moral cultivation training and realm of thought embraced in his heart-mind theory are closely related to his views on Zhouyi. His wisdom reflected in the heart-mind theory also enriched the cultural treasure of the Yi learning.
Key words: LU Jiu-yuan; heart-mind theory; Zhouyi; simplicity of Yi
陆九渊虽自称其学乃读《孟子》而自得之,但《周易》在其心学理论体系的建立和展开过程中也具有重要作用,尤其在其心学的本体论、工夫论和境界论中,陆九渊都充分发挥了其“六经注我”的心学阐释原则和方法,为其学术思想寻找理论依据,他的心学智慧也反过来丰富了《易》学的文化宝藏,对后人认识《周易》的文化内涵,以及包括《周易》在内的传统经典阐释学都不无启发意义。
一、道塞宇宙,本心即理
陆九渊学问的理论来源无疑应首推《孟子》,不仅是他自己宣称因读《孟子》而得之,就是当时的人和后来的心学大师王阳明都承认这一点( 据《语录》载,某尝问:“先生之学亦有所受乎?”曰:“因读孟子而自得之。”(《象山先生全集》卷三十五)王阳明在《象山先生全集叙》中也说:“陆氏之学,孟氏之学也。”(《象山先生全集》卷首))。他的发明本心,先立乎其大的理论都是对《孟子》学说的发展。但我们也要看到,在陆九渊首先顿悟“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由此初步确立其心学理论逻辑的过程中,《周易》的天地人一体的宇宙观,即天道人道观,无疑是一个重要的理论根据。他后来也常常用《周易》的这种思维模式来论证其本心思想的普遍性:
塞宇宙一理耳。上古圣人先觉此理,故其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于是有辞、有变、有象、有占,以觉斯民。后世圣人,虽累千百载,其所知所觉不容有异。曰“若合符节”,曰“其揆一也”,非真知此理者,不能为此言也。[1](卷十五《与吴斗南》)
此引《系辞下传》对八卦来源的解说文字,说明《易》之理就是宇宙之理,圣人先觉此理,觉者,心也,故宇宙之理就是圣人之心,下面又结合孟子的存心理论进一步论证本心即理:
道塞宇宙,非有所隐遁,在天曰阴阳,在地曰柔刚,在人曰仁义。故仁义者,人之本心也。孟子曰:“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又曰:“我固有之,非由外铄我也。”愚不肖者不及焉,则蔽于物欲而失其本心;贤者智者过之,则蔽于意见而失其本心。故《易大传》曰:“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1](卷一《与赵监》)
此引《说卦》的“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2](卷九,第326页)从道塞宇宙,天地人皆秉此理的角度论证人皆具有仁义之心,此心乃天所予,心即理也。他又强调说:
是理充塞宇宙。天地顺此而动,故日月不过而四时不忒;圣人顺此而动,故刑罚清而民服。[1](卷十《与黄永年》)
此是引《豫》卦《彖》文来解释“此理”乃天地人共同遵循的普遍和最高准则。那么人如何才能顺此理而动,达到心即理的与天地同其大的境界呢?象山从《乾·文言》“闲邪存其诚”和孟子的“存心”理论提出了以心为主宰的心学主旨:
《易》曰:“闲邪存其诚。”孟子曰:“存其心。”某旧亦尝以“存”名斋。孟子曰:“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又曰:“其为人也寡欲,虽有不存焉者寡矣;其为人也多欲,虽有存焉者寡矣。”只“存”一字,自可使人明得此理。此理本天所以与我,非由外铄。明得此理,即是主宰。[1](卷一《与曾宅之》)
由此他进一步强调此心此理的唯一性:
盖心,一心也,理,一理也,至当归一,精义无二,此心此理,实不容有二。故夫子曰:“吾道一以贯之。”孟子曰:“夫道一而已矣。”又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如是则为仁,反是则为不仁。仁即此心也,此理也。[1](卷一《与曾宅之》)
然后,他又以《坤》卦六二《文言》“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来解释《坤》卦六二的爻辞,结合孟子的良知良能思想,论证此理就是人的本心:
敬此理也,义亦此理也;内此理也,外亦此理也。故曰:“直方大,不习无不利。”孟子曰:“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此天之所与我者,我固有之,非由外铄我也。”故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此吾之本心也。[1](卷一《与曾宅之》)
本心,也就是孟子所说的四端之心,也是天所予我者:
四端者,即此心也。天之所以与我者,即此心也。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心即理也。[1](卷十一《与李宰》)
因此,认识此理,不须外求,只要存心,养心即可,因为“万物森然于方寸之间,满心而发,充塞宇宙,无非此理。”[1](卷十四)此理充塞宇宙,也就是此心充塞宇宙,所以“宇宙内事乃已分内事,已分内事乃宇宙内事。”“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 [1](卷三十六《年谱》)
这样的学术自然是“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2](卷七《系辞上传》,第259页)所以陆九渊称自己的心学是“易简”之学。他又据孟学理论逻辑提出了存心、先立乎其大的“易简”工夫理论:
此理在宇宙间,未尝有发隐遁,天地之所以为天地者,顺此理而无私焉耳。人与天地并立而为三极,安得自私而不顺此理哉?孟子曰:“先立乎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人惟不立乎大者,故为小者所夺,以叛乎此理,而与天地不相似。[1](卷十一《与朱济道》)
这是以人心解释《易》理,更是以《易》为经典依据来确立其心学理论。
二、三陈九德,易简工夫
鹅湖之会,陆九渊正式将自己与朱熹不同的学问称为易简之学,其诗说:
墟墓兴哀宗庙钦,斯人千古不磨心。涓流滴到沧溟水,拳石崇成泰华岑。易简工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欲知自下升高处,真伪先须辨只今。[1](卷二十五《鹅湖和教授兄韵》)
认为自己的学术是易简工夫,朱熹的理论支离。他后来解释说:
后世言《易》者以为《易》道至幽至深,学者皆不敢轻言。然圣人赞《易》则曰:“《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1](卷一《与曾宅之》)
这是引《系辞上传》中的话论证说明易简概念及思想来自《周易》。他也以此教学生:
临川一学者初见,问曰:“每日如何观书?”学者曰:“守规矩。”欢然问曰:“如何守规矩?”学者曰:“伊川《易传》、胡氏《春秋》、上蔡《论语》、范氏《唐鉴》。”忽呵之曰:“陋说!”良久复问曰:“何者为规?”又顷问曰:“何者为矩?”学者但唯唯。次日复来,方对学者诵“《乾》知太始,《坤》作成物,《乾》以易知,《坤》以简能”一章,毕,乃言曰:“《乾·文言》云‘大哉乾元’,《坤·文言》云‘至哉坤元’,圣人赞《易》,却只是个简易字道了。”遍目学者曰:“又却不是道难知也。”又曰:“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顾学者曰:“这方唤作规矩,公昨日来道甚规矩。” [1](卷三十四《语录》上)
《易系》上下篇,总是赞《易》。只将赞《易》看,便自分明。凡吾论世事皆如此,必要挈其总要去处。[1](卷三十四《语录》上)
对于象山的易简工夫,后世学者每每单从其先立乎其大,发明本心的孟学理论逻辑来研究思考,又只注意他教杨简等弟子时所采用的类似禅宗的顿悟方式,于是总感到不可捉摸。其实在象山,顿悟本心固然是根本,但为学的工夫也不可少,否则这悟出的本心又如何与佛禅相区别。实际上,象山屡屡在与学者、弟子的通信和当面教诲中用《易》理来阐说为学的工夫和方法,此在《语录》和书信中有大量记载,全面系统总结一下,就可以看出其易简工夫还是有章可循的。
《系辞下传》的“三陈九卦”古今解者意见不一,在鹅湖之会时,他就借论卦序的机会来阐述自己的心学思想,也由此阐发了易简工夫的过程:
邹斌俊父录云:“朱吕二公话及九卦之序,先生因亹亹言之。大略谓:‘《复》是本心复处,如何列在第三卦,而先之以《履》与《谦》?盖《履》之为卦,上天下泽,人生斯世,须先辨得俯仰乎天地而有此一身,以达于所履。其所履有得有失,又系于谦与不谦之分。谦则精神浑收聚于内,不谦则精神浑流散于外。惟能辨得吾一身所以在天地间举错动作之由,而敛藏其精神,使之在内而不在外,则此心斯可得而复矣。次之以常固,又次之以《损》、《益》,又次之以《困》。盖本心既复,谨始克终,曾不少废,以得其常,而至于坚固。私欲日以消磨而为损,天理日以澄莹而为益,虽涉危蹈险,所遭多至于困,而此心卓然不动。然后于道有得,左右逄其原,如凿井取泉,处处皆足。盖至于此则顺理而行,无纤毫透漏,如巽风之散,无往不入,虽密房奥室,有一缝一罅,即能入之矣。’二公大服。”[1](卷三十六《年谱》)
象山此段议论,正是用《易》卦之义来阐说其心学思想,其对卦序排列原因的阐释,正是以其心学思想为根据的,是典型的六经注我。从中隐约可以看出他心学修养的工夫段落。《履》、《谦》、《复》三卦为一段落,《恒》、《损》、《益》、《困》四卦为第二阶段,《井》、《巽》二卦为第三阶段。这三个阶段正是发明本心,先立乎其大、动静如一、过化存神的心性修养三部曲。关于此问题,《语录》有详细的解释:
是故“《履》,德之基也”,《杂卦》曰:“《履》,不处也。”不处者,行也。上天下泽,尊卑之义,礼之本也。经礼三百,曲礼三千,皆本诸此常行之道。“《履》,德之基”,谓以行为德之基也。基,始也,德自行而进也。不行则德何由而积?“《谦》,德之柄也”,有而不居为谦,谦者,不盈也,盈则其德丧矣。常执不盈之心,则德乃日积,故曰德之柄。既能谦然后能复,复者阳复,为复善之义。人性本善,其不善者迁于物也。知物之为害,而能自反,则知善者乃吾性之固有,循吾固有而进德,则沛然无他适矣,故曰“《复》,德之本也”。知复则内外合矣。然而不常,则其德不固,所谓虽得之,必失之,故曰“《恒》,德之固也”。君子之修德,必去其害德者,则德日进矣,故曰“《损》,德之修也”。善日积则宽裕,故曰“《益》,德之裕也”。不临患难难处之地,未足以见其德,故曰“《困》,德之辨也”。井以养人利物为事,君子之德亦犹是也,故曰“《井》,德之地也”。夫然可以有为,有为者,常顺时制宜。不顺时制宜者,一方一曲之士,非盛德之事也。顺时制宜,非随俗合污,如禹稷颜子是已,故曰“《巽》,德之制也”。[1](卷三十四《语录》上)
他认为九卦的顺序,正是人进德修业所必经历的过程,是复人善心的过程,《履》、《谦》、《复》指先立本心,《恒》、《损》、《益》、《困》指发扬本心,扩充本心,《井》、《巽》则指已达到心与宇宙同其大的境界,所以只要依心而行,则动静皆合道。他释“《履》,德之基”,强调“以行为德之基”,是其以尊德性为本,重视践履的心学理论的体现。其对《恒》、《损》、《益》、《困》四卦的阐释,也突出了涵养本心的工夫。其讲《井》卦,则突出“井以养人利物为事,君子之德亦犹是也”,表明其心学的外王事业,体现了陆九渊心学的实践特色。《系辞下传》的“三陈九卦”只是对《易》道的一个方面的解释,但经陆九渊的心学阐释,已包含内圣外王的圣贤工夫,因此他十分重视《易》义,认为:
《易》道既著,则使君子身修而天下治矣。[1](卷三十四《语录》上)
他于是特别强调《系辞下传》对这九卦的排列,认为:
九卦之列,君子修身之要,其序如此,缺一不可也,故详复赞之。[1](卷三十四《语录》上)
象山由此详细阐说了其易简心学的工夫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