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方东美:以“生生”为中心的形上学
方先生很重视《易》的逻辑问题,他评论了京房、荀爽、虞翻等汉易诸家,认为最重要的是旁通之说,但“旁通之理应当从卦象去求,不应当从易辞去求……应当由易之取象演卦着手,然后再从卦与卦间的逻辑关系,试求通辞”(第3页)[4]。他自己曾以现代逻辑手段说明六十四卦的联系。
方东美先生的《原始儒家道家哲学》一书,有专章“原始儒家思想——《易经》部分”。他考察了《易》的逻辑及其符号系统的起源与结构,肯定了从符号到道德的转化。方先生认为,《周易》符号和卦爻辞系统是从远古到成周时代的历史产品,后经周公、孔子的诠释,成为人本主义的思想体系,有了道德理性的提升,既保留了原始宗教价值,又转化为道德价值,把神圣世界与现实世界联系起来,成就一人类的生命道德秩序。方先生指出,《周易》只是经孔子、孔孟弟子的系统研究,对这些历史资料以哲学的解释,然后才有了真正的哲学。
方先生强调的是,孔子演《易》之“元德”、“元理”是中国文化精神的主脉,是中国智慧的精品。与熊十力、马一浮二先生一样,方先生也肯定孔子对《易传》十翼的创制,甚至认为孔子真正的贡献在《易》。他进而指出,通过孔子与子思,孟子才是真正透悟《周易》精神的大师,贯通《易》、《庸》,从一切生命的观点、价值的理想、哲学的枢纽上安排人的地位与尊严。
方先生所谓“元德”、“元理”,即是“生生之德”,“生生不已”的天地精神。天道的创新精神转化为人性内在的创造性,转化为人文主义的价值系统。在这里,“乾元”是“大生之德”,“坤元”是“广生之德”,“天”的生命与“地”的生命合并起来,是一个广大悉备的天地生生之德,即创造性的力量,而人处在天地之间成为天地的枢纽。《周易》是以生命为中心、以价值为中心的哲学体系。(第156-160页)[5]
方东美先生对《易传》的解释,认为这是中国独有的“宇宙-本体论”和“价值中心的本体论”。请注意,方先生的讲法与熊先生不同,熊先生讲的是“本体-宇宙论”,而方先生是从宇宙论到本体论再到价值论的理路。
方先生在《中国形上学中之宇宙与人》一文中认为:“《易经》一书是一部体大思精而又颠扑不破的历史文献,其中含有:(1)一套历史发展的格式,其构造虽极复杂,但层次却有条不紊。(2)一套完整的卦爻符号系统,其推演步骤悉依逻辑谨严法则;(3)一套文辞的组合,凭藉其语法交错连緜的应用,可以发抉卦爻间彼此意义之衔接贯串处。此三者乃是一种‘时间论’之序曲或导论,从而引伸出一套形上学原理,藉以解释宇宙秩序。”(第289页)[4]他又指出:“《周易》这部革命哲学,启自孔子……其要义可自四方面言:(1)主张‘万有含生论’之新自然观,视全自然界为宇宙生命之洪流所弥漫贯注。自然本身即是大生机,其蓬勃生气,盎然充满,创造前进,生生不已;宇宙万有,秉性而生,复又参赞化育,适以圆成性体之大全。(2)提倡‘性善论’之人性观,发挥人性中之美善诸秉彝,使善与美俱,相得益彰,以‘尽善尽美’为人格发展之极致,唯人为能实现此种最高的理想。(3)形成一套‘价值总论’,将流衍于全宇宙中之各种相对性的差别价值,使之含章定位,一一统摄于‘至善’。最后,(4)形成一套‘价值中心观’之本体论,以肯定性体实有之全体大用。”(第289-290页)[4]
方东美概括的《周易》的这四点要义,确有见地。他阐发了《周易》哲学的宇宙自然观、人性论、境界论、价值论,特别指出这几者的合一。他指出儒家是“时际人”,而“时间”的观念在《周易》中特别明显。
就《周易》的宇宙自然观而言,他认为《易传》揭示的是“万有含生论”,是自然和谐的化育生机论。此由孔子创发,见之于《象传》、《系辞传》及《说卦传》前两部分。方东美认为,《周易》生生之理中,育种成性、开物成务、创进不息、变化通几、绵延不朽诸义,均值得深究。(第127-129页)[6]方先生指出,中国人喜欢用“自然”代替“宇宙”。中国人心目中的“自然”(宇宙)与西方人不同,不是物质的、机械运动的,不是可以被宰割(或征服)的经验对象物,而是整体存在界的生存处所,也是万事万物顺其自然的律则律动变化的过程,是万物融通为一的境界。方东美对《易传》宇宙自然观的诠释,肯定其中蕴藏的生机活泼的生命力。他认为,我们的宇宙是生生不已、新新相续的创造领域。任何生命的冲动,都无灭绝的危险;任何生命的希望,都有满足的可能;任何生命的理想,都有实现的必要。“保合太和,各正性命”,真是我们的宇宙的全体气象。这一“宇宙含生论”或“宇宙有生论”,确乎是《周易》哲学所代表的中国哲学的特质。他认为《易纬·乾凿度》也代表了中国哲学的机体主义的特征。所谓中国哲学的机体主义,即否定人与物、主观与客观的绝对对待,否定世界的机械秩序和由一些元素构成,否认将变动不居的宇宙本身压缩成一套紧密的封闭系统。这是针对西方哲学而言的。(第284页)[4]
就《周易》的人性论和境界论而言,方先生认为,据万物含生论之自然观而深心体会之,油然而兴,成就人性内具道德价值之使命感,发挥人性中之美善品质,实现尽善尽美的最高之人格理想,惟人为能。方先生指出,这一意义也是孔子首先创发,见于《乾》、《坤》二卦的《文言》,特别是《象传》曾系统发挥了这一思想。《周易》讲“精进”,“自强不息”,刚健创新不守其故,生意盎然,生机洋溢,生命充实。宇宙大生命与吾人生命彻上彻下、彻里彻外、彻头彻尾,无不洋溢着生机活力,生香活意。人的德性生命、价值理想随之精进而提升。方先生发挥“易简之善配至德”,认为在整体存在界的一切人,都是透过生命的实践来达到至善的境界的。当人们凭借其创造生机臻入完美境界,就可以与天地合其德,与神性同其工。这即是理想的精神人格,儒家所谓之“圣人”,尽性践形,止于至善。方先生在解释《文言传》时,强调天人合德的至善之境,即为大人、圣人的最高境界。
就《周易》哲学的价值论、境界论与自然观、人性论的关系而言,方东美指出,在中国哲学家看来,自然是宇宙普遍生命大化流行的境域,它本身充满着无穷无尽的大生机。人与自然之间没有任何间隔,因为人的生命与宇宙生命是融为一体的。自然是一和谐的体系,它凭借着神奇的创造力(所谓鬼斧神工、神妙不测),点化了呆滞的物性,陶冶人的性情,提升人的美德。天德施生,地德生化,生生不已,浩瀚无涯。大化流行的生命景象,不是与人了无相涉的。正因为人参与了永恒无限的创化历程,并逐渐地在这一“健动”的历程中取得了中枢的地位,因而个体生命与宇宙生命一样,具有了无限的价值和意义。我们面对着一个创造的宇宙,我们每个人只有同样富有创造精神,才能德配天地。所以,儒家动态流衍的宇宙观,也就是价值中心的本体论,其基点是哲学人类学的。
方先生论《易》,大气磅礡,汪洋恣肆,横贯中西古今,是现代哲学的诠释,已超越汉宋易学的分别。他的义理,较之熊、马,更无拘束。
四、牟宗三:从自然哲学到道德形上学
牟先生早年以希腊哲学的形上学、自然本体论来讲中国哲学,特别是用新实在论与数理逻辑来讨论《周易》,重视汉代、清代易学。他早年认为《周易》有四个涵意:第一是数学物理的世界观,即生生条理的世界观;第二是数理逻辑的方法论,即以符号表象世界的“命题逻辑”;第三是实在论的知识论,即以彖象来界说或类推卦象所表象的世界之性德的知识论;第四是实在论的价值观,即由彖象之所定所示而昭示出的伦理意谓。(《重印志言》)[7]
1.早期的易学观——对汉易象数的研究
他提出了关于爻位的五个根本公理:第一,六爻之位各有所象而成一层级性,是谓“六位”公理;第二,六位分为上中下即象天地人,是为“三材”公理;第三,二五居卦之中,而为一卦之焦点或主座,是谓“中”之公理;第四,六爻成为既济式者,是谓“当位”公理;第五,凡当位之爻初四、二五、三上各相应者,是谓“相应”公理。(第49页)[7]牟先生对爻之位置所反映的六爻之相互关系非常敏感,以上概括是准确的。他的看法,前四条公理均为静态的存在,最后一条“相应公理”则为爻的动用,如初、四爻相应,二、五爻相应,三、上爻相应。由六爻所代表的宇宙论言之,“相应”即是“感通”。汉易通过卦爻象数之路来观阴阳气化之变。
牟先生有关乾坤升降的讨论,提出气化交感互应的宇宙论,又研究了“据”(阳爻在阴爻之上)、“承”(阴爻在阳爻之下)、“乘”(阴爻居阳爻上者)的意义,互体问题和时空问题等,多有创发。(第149-152页)[8]
牟先生对胡煦、焦循的研究非常深入,多有心得。熊十力先生对牟宗三有关胡煦生成哲学的阐发大为赞赏。关于焦循的易学,牟先生指出,他是由卦爻象数的关系而建立了“旁通情也”的道德哲学。至于焦循《当位失道图》的讨论,“成两既济”与“当位失道”的关系,能否称为“当位律”、“失道律”及其与“旁通律”的关系,焦循的混淆和牟先生归纳分析之不足,岑溢成先生的《焦循〈当位失道图〉牟释述补》一文论之甚详。(第245-262页)[9]当然牟先生对焦氏旁通、相错、时行等卦爻变动的基本原则的提扬,总体上是有很大意义的。
2.晚年的易学观——以 “穷神知化” 为中心
牟先生对《中庸》《易传》 的总体看法是,《易》《庸》是从天命、天道的下贯,从宇宙论的进路来讲人性的,与孟子“仁义内在”,即心说性的道德的进路不一样。
他指出 ,天命之性总是一种超越意义、价值意义的“性”。《易经·乾·象》“乾道变化,各正性命”,就是贞定这种性;《易·系辞传》“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就是成的这种性。《易·说卦传》“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也是尽的这种性。天、天命、天道下贯而为性的“性”,不是材质主义的“气命之性”。《易》《庸》之学是儒家从天道处说下来的人性论的传统中的“客观性原则”。(第60-61页)[10]
牟先生认为,《彖》、《象》、《文言》与《系辞》,总名为孔门《周易》方面之义理,代表了儒家精神。其中心思想在“穷神知化”(《系辞下传》云“穷神知化,德之盛也”)。《乾·彖》《坤·彖》集中体现此种精神,特别是“乾道变化, 各正性命,保和太和乃利贞”一语,颇值得深究。所谓“知化”者,知天地生化之德(“天地之大德曰生”),即知“天道”。所谓“穷神”者,穷生化不测之神也,如“阴阳不测之谓神”,“知变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为乎”,“神无方而易无体”等等(第300页)[11]。牟先生反复阐释“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与于此?夫易,圣人之所以极深而研几也。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唯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蓍之德圆而神,卦之德方以智,六爻之义易以贡。圣人以此洗心,退藏于密,吉凶与民同患。神以知来,智以藏往,其孰能与于此哉!古之聪明睿智、神武而不杀者夫。是以明于天之道,而察于民之故,是兴神物以前民用。圣人以此斋戒以神明其德夫。”对以上《系辞》话语及相关思想的诠释,牟先生强调的是:
(1)“穷神”即“知化",反之亦然。“穷”不是科学求知,不是以器求之;“知”不是质测、知识之知。“穷神知化”是德性生命的证悟,是发之于德性生命之超越的形而上之洞见,其根据完全在“仁”。“显诸仁,藏诸用”云云,即根据“仁”所证悟之天道也。天道并不是蹈空漂荡的冥惑之事,同时要实现出来,有大用有实功。天道是“仁”亦是“诚",天道的生化秩序(宇宙秩序)也即是一道德秩序,这是发之于德性生命的必然的证悟。(第301-302页)[11]
(2)《易传》是根据仁体的遍在而言天道即仁道,易道即仁道即生道。天道是“乾知大始,坤作成物”,生化不测之真几、实体。《易》《庸》根据孔子的证境而显扬,是内在性的证悟。德行生命的健行,而且又虔诚敬畏地“奉天时”,此即为超越与内在的圆一。(第304页)[11]
(3)《易经》之学即是由蓍卦之布算而见到生命之真几。“极深研几”云云,正是《易》之本义。这就是要透过物质世界上达至精无碍的超越实体。《易》学正是以生化不测之神或易简之理来体证超越实体的。无论是天道的生化或是圣心的神明,都可以“无思无为、寂然不动、感而遂通”来形容之。这就是“寂感真几”。所以,超越实体者即是此“寂感真几”,神化与易简是其本质之属性。这都是由精诚的德性生命、精神生命的升进之所澈悟者。所证悟的是人生宇宙的本源。所以《乾卦·象传》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正是儒者超越智慧之不同于佛、老之处。(第307-308 , 310页)[11]
牟宗三不拘泥于现实功利和具体物象,着力发掘《易》学之中内蕴的理想价值、精神生命,肯定体证本体正是洁净精微的“易教”的本色,促进人们养育心性,达到道德的高明之境。他对《易传》的诠释,与他“内在—超越”的哲学系统是一致的。在他看来,这种境界形上学,这种精神生命力的方向有其普遍性、永恒性与真理性,并永远是具体的普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