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跃于20世纪20-30年代,以梅光迪、吴宓诸人为代表的学衡派,服膺新人文主义,不仅在文化主张上独树一帜,而且于中国史学发展也成一家之言。本文单表学衡派论诸子学,求正于方家。
清末随着儒学独尊地位的动摇,诸子学已渐日兴。迄辛亥丕变,尤其是经新文化运动“打倒孔家店”之后,儒学独尊即告终结,诸子学更蔚为大观。“鼎革以后,子学朋兴,六艺之言,渐如土苴。”[1]“近人学者,更喜谈诸子之学,家喻户晓,浸成风气。”[2]其中,1919年初出版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上),纵论诸家学说,最具代表性。但是,从学术上看,胡适以实用主义评说诸子学,又难免“扬墨抑孔”,有失偏颇,故又引起了批评和争论。学衡派之论诸子学,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正是从批评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开始的。
关于诸子学的缘起,汪中、龚自珍、章太炎、刘师培、梁启超、夏曾佑诸人都以为出于王官。但胡适却认为,先秦社会黑暗,诸子是应时而起反抗现实的结果,而与王官无涉。他将王官比作欧洲中世纪黑暗时代的教会,强调王官绝对不能容忍私家学术的存在。学衡派持诸子出于王官论,于胡适的见解大不以为然。他们指出,任何学术思想的形成都有它的前因与当时之因。西周学术皆守王官,官师合一,至春秋而天子失官,官师之学遂分裂成私家之学,这是诸子学说的前因。诸子书多为匡正时势之言,知其是应时而起,这是诸子学说的当时之因。徒有前因而无当时之因,诸子之学无自起;徒有当时之因而无前因,诸子之学无自出。胡适抹去诸子学的前因,仅仅讲其当时之因,诸子学便成了宋人所谓的“无头学问”了。柳诒徵说,《庄子·天下篇》讲“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某某闻其风而说之”,是诸子之学各有所本,并非仅以忧世之乱应时而生。胡适的书再三称引是篇,何以惟独忘了此说?很显然,胡氏的病源在于疑古过甚,无视诸子之前中国古代已有治教并兴的事实。而“若削去此等事实,则后来事实都无来历,而春秋战国时代诸子之学说转似劈空从天上掉下来的。”[3]至于古代王官与欧洲教会,在学衡派看来更是风马牛不相及。缪凤林指出:其一,欧洲中世纪时,教育并非尽在教会,如意大利北部即在其外,这与中国古代教育尽掌于王官,非吏无以为师不同。胡适谓中世纪书籍多在寺院,但西欧之书远不如东欧及阿拉伯人所藏,中世纪后期西欧书籍也多由阿拉伯人及东欧输入,其关键在于十字军远征及东罗马灭亡。这与我国古代典籍尽守王官,非仕无所受书也不同;十世纪前欧洲教会掌教育,实无学术可言,此后阿拉伯输入医药天文等知识,十字军转运更多,学术才渐渐兴起。这与我国古代王官之外无学术,更是大不相同。其二,教会的黑暗专制与古代王官绝不能相提并论,因为并不存在古代王官类似教会摧残学术的事实。所谓诸子之学若与王官并世,必为焚烧坑杀,纯属主观臆造,“非将国史改成欧史,恐无丝毫可言之理也”。缪凤林以为,如果强以文艺复兴为类例,恰可以进一步证明王官为诸子学的前因,因为城市的发展、民族国家的出现、教会势力衰败、思想解放、人文教育和印刷术的发明等等,固是欧洲文艺复兴的时代条件,但其藉口欲复兴的古代希腊、罗马文化的存在,显然又是其前因。以此相例,古学皆在官守,王官为学术总汇,相当于文艺复兴时的古希腊、罗马文化,诸子之学兴必有所承,是显而易见的[4]。
诸子学是否出之于王官,见智见仁,是可以讨论的学术问题,尽管现代学术界对此持肯定的观点[5]。但是,平心而论,任何一个时代的哲学思想的出现,都不能不藉先驱者的思想资料作为自己的出发点。就此而言,胡适仅将诸子学之兴归于“因救时弊”,是失之简单化。梁启超于此也不满意,提出推求诸子学勃兴的原因,“当注意”学在官守格局的打破、文化多元发展、列国并立、人才竞争激烈、言论自由、思想解放等十二事[6]。学衡派则将问题归结为“远因”与“当时之因”,缪凤林且引西方学者的话说:“任何时代之哲学,皆为全部之文明与其时流动之文明之结果”[7]。他们实际上是提出了诸子学的思想资料凭藉问题,所见更为深刻。他们对胡适将王官与欧洲教会相提并论的批评,同样也是有说服力的。至于柳诒徵以为胡适的失误在于疑古过甚,则是触及了更深层次的问题,自有其合理性。
学衡派同样主张以平等的态度看待诸子学,强调诸子学大都相因而生,有因前人之学而研之益深,有因他人之说而攻之甚力。例如,杨朱列御寇之学,均出于老子,而其言天人性命之说,却又近于老子;墨子学说既与杨、列相反,又专攻孔子,而以先圣之学,别立一宗。孟子承孔子之学,言性言政又近于孔子,而力辟杨、墨二家之说,但其痛恨当世穷兵黩武之风,则与墨子同。宋钅开、尹文主非兵救民,似与墨同,而其以心为主却与墨异,以利为言复与孟异。庄子之学,近于杨朱列御寇,复称述孔墨,而以“齐物论”为指归,但又与慎到等的齐物论立异。荀子宗礼而非墨,但主性恶与孟子相反。其治名学近于孔、孟,却复与墨子同源,如此等等。诸子学众流竞进,异彩纷呈,不仅各有功于世,其文之精美,又成为后世文章之宗;而且战国后期的思想已呈现“混合”的明显趋向,例如,以儒家为主而兼采墨、道的有荀子;集法家各派之大成的有韩非;最后秦相吕不韦命众门客合纂了一部《吕氏春秋》,更无异于是其时各派思想的“杂货店”。所以,柳诒徵说:“故诸子之学,固皆角立不相下,然综合而观之,适可为学术演进之证。其所因于他人者,有正有反,正者固已穷极其归宿,反者乃益搜集其剩余,而其为进步,乃正相等也。”[8]
学衡派主张诸子学术平等,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对孔子及其儒学作出崇高的历史评价。他们强调孔子是人并非神,梅光迪的《孔子之风度》一文将孔子描绘成是一个学识渊博、多才多艺、品格高尚、充满人情味和幽默感的君子。他们认为,奠定孔子的历史地位,主要是由他作为一个伟大教育家的贡献。柳诒徵的《中国文化史》对于孔子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曾作这样的概括,可视为学衡派对孔子的总体评价:“孔子者,中国文化之中心也。无孔子则无中国文化。自孔子以前数千年之文化,赖孔子而传,自孔子以后数千年之文化,赖孔子而开。即使自今以后,吾国国民同化于世界各国之新文化,然过去时代之与孔子之关系,要为历史上不可磨灭之事实。”[9]学衡派对于孔子的评说,在某些具体提法上容有过当,但是在总体的把握上,即便在今天看来,也是比较客观的。毛泽东在谈到继承中国历史遗产的问题时,曾说过从孔子到孙中山都要加以批判地继承。在这里,他显然是将孔子广义地视作中国古代历史文化的代表。这与学衡派的上述总体表述无疑是相通的。不过,学衡派对于老、孔尤其是孔、墨的评说,就显得醇驳互见,并存在明显的分歧。
胡适肯定老子即老聃,著有《老子》,是与孔子同时代的人,且其《中国哲学史大纲》(上)正是从老子的哲学思想讲起。蔡元培因之称赞他独具慧眼。但是梁启超却提出了老子的年代问题,以为老子当生在孔子百年之后,《老子》一书也应晚于孟子。这引起了争论。冯友兰也主梁说,他的《中国哲学史》即从孔子讲起。在这个问题上,学衡派多与胡适持同样的观点,而且也主张中国哲学史当从老子讲起,例如,柳诒徵说“吾国形而上学之哲学实自老子开之”[10]。但是学衡派以为胡适“扬墨而非老孔”,不能苟同。柳诒徵指出:老子之学,在先反求其本,致虚极静,不为知识嗜欲所迷溺,然后无入而不可得,故曰“无为而无不为”。“无为”是根本,淡泊名利,宅心高远;“无不为”是应世,归于致用。如果老子果真是摒弃了一切声色财货,那么老子岂不成了毫无价值的人了?“此所谓‘无为而无不为’之真本领,不知此等境地,不能解老子也。”[11]柳诒徵还强调说,老子所谓的“愚民”与后世所谓“愚民之术”不同,“老子之所谓‘愚民’,则欲民愚于世人之小智私欲,而智于此真精之道,反本还原,以至大顺”[12]。所以,胡适认定老子主张“极端的放任无为”、“破坏一切”和使民成为“无思无虑的愚人”,是没有真正读懂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