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誄》“汲流舊巘,葺宇家林。晨煙暮靄,春煦秋陰”,描寫淵明所置身的田園,意境宛如淵明《歸園田居》:“榆柳蔭後簷,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131],真能得其神韻。晨煙暮霭之間,淵明隱居田園、悠然超逸的形象,如在眼前。
沒有澹泊心、自由心的覺悟和實踐,何來真正的超逸。
没有從不能幹農活到能幹各種農活、堅苦卓絕;何來隱居田園、悠然超逸。
3.嚴肅認真的陶淵明形象:密切關注現實政治,告誡朋友直言不諱
顏延之《陶徵士誄》:
自爾介居,及我多暇。伊好之洽,接簷鄰舍。宵盤晝憩,非舟非駕。念昔宴私,舉觴相誨:“獨正者危,至方則礙。哲人卷舒,布在前載。取鑒不遠,吾規子佩。”爾實愀然,中言而發[132]:“違眾速尤,迕風先蹶。身才非實,榮聲有歇。”睿音永矣,誰箴余闕?
案:如上所述,顏《誄》“自爾介居”至“非舟非駕”一節文字,是記述晉義熙十一
年(415)至十二年“顏延之為劉柳後軍功曹,在尋陽,與潛情款”之往事。時猶在晉世,延之僅三十二、三歲,閱世未深,與淵明交談當亦尚未如後來深入,故此節回憶亦較簡略。
“念昔宴私”至“榮聲有歇”一節文字,當是記述宋永初三年(422)延之被貶出為始安太守道經尋陽時與淵明延盤桓留連之晤談。時延之三十九歲,已經歷劉裕篡晉弑帝、延之與廬陵王義真及謝靈運遭權臣猜忌被貶出等國家個人之滄桑劇變,始能有如此節文字所描述之與淵明之深切交談,故此節回憶實甚細緻。
《宋書·廬陵孝獻王義真傳》:
高祖始踐阼,義真意色不悅。……義真聰明愛文義,……與陳郡謝靈運、琅邪顏延之、慧琳道人並周旋異常。[133]
《宋書·顏延之傳》:
廬陵王義真頗好辭義,待接甚厚,徐羨之等疑延之為同異,意甚不悅,少帝即位,以為正員郎,兼中書,尋徙員外常侍,出為始安太守。[134]
《宋書》卷九十三《陶潛傳》:
先是,顏延之為劉柳後軍功曹,在尋陽,與潛情款。後為始安郡,經過,日日造潛,每往必酣飲致醉。臨去,留二萬錢與潛。[135]
《文選》卷五十七顏延年《陶徵士誄並序》唐李善註引宋何法盛《晉中興書》:
延之為始安郡,道經尋陽,常飲淵明舍,自晨達昏。及淵明卒,延之為誄,極其思致。[136]
案:永初三年(422)延之出為始安太守道經尋陽時與淵明作推心置腹之深談,《宋書·陶潛傳》及何法盛《晉中興書》所述,自不如顏《誄》具體深切。顏《誄》述淵明“舉觴相誨:‘獨正者危,至方則礙。哲人卷舒,布在前載。取鑒不遠,吾規子佩。’爾實愀然,中言而發:‘違眾速尤,迕風先蹶。身才非實,榮聲有歇’”,由此可見:
第一,淵明延之二人談話必包括當前劉宋政治及延之性命攸關之事,即多年來廬陵王義真聰明愛文義,與謝靈運、顏延之交好異常,劉裕篡晉時義真意色不悅,引起權臣徐羨之等猜忌,以及眼前義真、靈運、延之被貶出之事。故淵明神情“愀然”,話語嚴峻地告誡延之:現在邦無道,你一定要聽從我的規勸,韜光養晦,否則將禍及性命,身名俱滅。
淵明的告誡,後來幾乎都應驗了。元嘉元年(424),義真被殺害於新安,元嘉十年(433),靈運被殺害於廣州。延之幸免於難,或與聽從淵明的告誡有關係。
第二,淵明對現實政治動態,是密切關注。
第三,淵明對朋友提出告誡,是直言不諱。
第四,延之筆下的淵明,神情“愀然,中言而發”;對現實政治動態是相當關注,對朋友提出告誡是直言不諱。這樣嚴肅認真的陶淵明形象,似乎是在其詩文及傳記中所未見,令人感到有些陌生,似乎與悠然飄逸的陶淵明形象有些不合;但又令人感到熟悉親切,―這正是作為士的陶淵明形象的真實一面。
顏《誄》此幅描述,傳神寫照,獨一無二,彌足珍貴。
淵明《與子儼等書》自述“性剛才拙”[137],延之筆下的淵明性格,正是頗呈現出剛性的一面[1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