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不擬全面述及顏《誄》所描述的陶淵明形象,重點是討論其中可能被忽視的新信息、陌生信息。
1.躬耕編織、堅苦卓絕的陶淵明形象
顏延之《陶徵士誄並序》:
道不偶物,棄官從好。遂乃解體世紛,結志區外,定跡深棲,於是乎遠。灌畦鬻蔬[117],為供魚菽之祭;織絇緯蕭[118],以充糧粒之費。
案:淵明棄官歸田躬耕自養,其種植稻菽桑麻蔬菜等農作物,見於淵明田園詩自述,如“種豆南山下”[119],“桑麻日已長,我土日已廣”[120],“園蔬有餘滋”[121],“摘我園中蔬”[122],《庚戌歲九月於西田獲早[旱]稻》[123],《丙辰歲八月中於下潠田舍獲》[124]等,久已為人所熟知。其從事編織,僅有“耕織稱其用”[125]一句述及,而語焉未詳。顏《誄》所述,頗具有新信息。顏《誄》“灌畦鬻蔬”,雖是用潘岳《閒居賦》“灌園鬻蔬”之典,但是參讀下句“織絇緯蕭,以充糧粒之費”,則亦是寫實,寫出了淵明從事種菜(“灌畦”)和賣菜(“鬻蔬”)。 顏《誄》“織絇緯蕭,以充糧粒之費”,則寫出了淵明辛勤編織鞋屨(“織絇”)、 編織草簾(“緯蕭”),賣出編織品以換回糧食,彌補糧食消費之不足。種菜和賣菜,生產和賣出編織品,此兩方面正是陶淵明田園詩自述所未詳之生產勞動內容。千百年來,中國農民除種植稻菽桑麻等農作物外,還需生產和出售其他農副產品、手工藝品,以換購糧食之外的其他生活必需用品,當糧食不足時,則換購糧食。顏《誄》告訴讀者,陶淵明也是這樣謀生的,不僅種植稻菽桑麻等農作物,而且也種菜和賣菜,生產和賣出編織品。“織絇緯蕭”是編織工藝,技術性強,需要專門學習,心靈手巧,也需要辛苦勞作。筆者曾在川西農村生活多年,常見川西農民做草編、竹編(類似“織絇緯蕭”),但並不是所有的農民都會做這樣的手藝,會做手藝的農民一定是特別勤奮、聰明的農民,而且往往家境貧寒,希望通過做手藝增加收入,改善家境。如顏《誄》所述,陶淵明是從一位“井臼弗任”的讀書人,到歸田後勝任“灌畦鬻蔬”、“織絇緯蕭”,學會了所有耕種和編織的本領。由此可見,為了堅守“但使願無違”[126]的理想,陶淵明是付出了多麼堅苦卓絕的努力。毫無疑問,即使是以農民的標準來衡量,歸田後的陶淵明也是一位特別能幹的優秀農民。
延之在淵明家,當親眼看見過士人陶淵明象普通農民一樣做這些農家活和編織手藝。
2.澹泊心、自由心徹底覺悟的陶淵明形象
顏延之《陶徵士誄》:
長卿棄官,稚賓自免[127]。子之悟之,何早之辨[128]。賦辭《歸來》,高蹈獨善。亦既超曠,無適非心。汲流舊巘,葺宇家林。晨煙暮靄,春煦秋陰。陳書綴卷,置酒弦琴。居備勤儉,躬兼貧病。人否其憂,子然其命。隱約就閑,遷延辭聘。非直明也,是惟道性。
顏《誄》“長卿棄官,稚賓自免。子之悟之,何早之辨。賦辭《歸來》,高蹈獨善”,“非直明也,是惟道性”,是從淵明棄官之實際行為,寫出淵明高出魏晉以來玄學家之實踐品格:徹底覺悟和實踐自己的澹泊心、自由心,不作官、不與黑暗政治合作、不與無道之世同流合污。而魏晉玄學家高談莊子,身處無道之世,卻幾乎無人能實踐莊子思想之核心―澹泊心、自由心的覺悟[129],不與黑暗政治合作、不與無道之世同流合污。
不與黑暗政治合作,這是澹泊心、自由心的覺悟和實踐,亦是道德心的實踐。
所謂“道性”,即是澹泊心、自由心、道德心。這祇是一心。
《朱子語類》卷三十四《論語十六·述而篇·子謂顏淵曰章》“用舍無預於己,行藏安
於所遇”條:
或云:看來淵眀終祇是晉宋間人物?曰:不然。晉宋間人物雖曰尚清高,然個個要
官職,這邊一面清談,那邊一面招權納貨。淵眀卻真個是能不要,此其所以高於晉宋人也。[130]
朱子之言,是真知灼見。黑暗政治下不作官,是士獨立自由人格的試金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