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讀史述九章·夷齊》:
案:淵明《述酒》“朱公”二句言,我早已如陶朱公歸隱養生,遠離世間紛爭;後二句言,而今則得如所親之夷、齊,高隱西山而作遺民。
淵明《夷齊》“二子”二句言,夷、齊在殷周易代之前,隱居海隅,是為了“讓國”;下二句言,夷、齊在易代(“革命”)之後,隱居西山(“絕景窮居”),則是絕不奉新政權正朔,是作遺民。此正是藉以貼切地喻示,自己在晉宋易代之前的隱居,祇是不願意“心為形役”[105];在易代之後的隱居,則是絕不奉新政權正朔,是作遺民。
淵明《述酒》“朱公”四句、《夷齊》“二子”四句,皆是用前後對比句法,表示自己在晉在宋之隱居不仕,意義不同,在東晉之隱居不仕,祇是因為酷愛自由、澹泊名利;入劉宋後之隱居不仕,則如夷、齊在易代之後之隱居,是作晉遺民。
由上所述可見,顏《誄》“若乃巢、由之抗行,夷、皓之峻節,故已父老堯、禹,錙銖周漢”四句,是用淵明《述酒》、《夷齊》四句前後對比句法,表示淵明生平之隱居不仕,在東晉祇是因為酷愛自由、澹泊名利,好比巢、由;宋以後則是體現遺民“峻節”、蔑視並不臣不仕劉宋新政權(“錙銖周漢”),好比夷、皓,尤其夷、齊。
顏《誄》此四句總贊,是寓意重大、層次綿密的微言。
無論論心、論文,延之不愧為淵明之知音。延之心細如髮,頗能傳寫淵明文心。
2.“道必懷邦”:表示淵明以道心關懷邦無道的現實
顏延之《陶徵士誄》:
道必懷邦。
《六臣註文選》卷五十七唐劉良註:“懷邦,不忘於國也。”[106]解釋為是,但似有所不足。“道必懷邦”,“懷邦”的“道”,是指道心。此暗用《尚書·虞書·大禹謨》:“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107]本此道心,無論邦有道、邦無道,必關懷邦國現實。
《論語·憲問》:
案:依孔子,士不應該祇關懷自己生活,而應當關懷邦國現實;邦有道,直言不諱,邦無道,謹言避禍,但關懷邦國現實之心則不變。
顏《誄》“道必懷邦”,用《尚書》、《論語》之典,是表示陶淵明以道心關懷邦無道的現實。其中自包括關懷晉末政治混亂尤其劉裕篡晉的無道現實。
陶淵明詩文多為關懷現實之作,顏《誄》“道必懷邦”,亦可說是對淵明詩文的評價。
3.“隱約就閑,遷延辭聘”:寫出了淵明拒絕劉宋勸仕
顏延之《陶徵士誄》:
按“遷延”即徘徊不前,含有綿歷時間之意。陶淵明歸隱後在晉時辭聘祇有義熙末徵著作佐郎不就一事,則“遷延辭聘”之語,當並不僅指晉時辭聘一事而已。
復按顏《誄》上下文,“隱約就閑,遷延辭聘”二句位於敍述陶淵明歸隱之後、病逝之前,可知“遷延辭聘”當包括了陶淵明晉義熙末徵著作佐郎不就,及宋元嘉三年拒絕劉宋大臣檀道濟勸仕。顏《誄》不便直說淵明拒絕劉宋勸仕,用“遷延辭聘”這一委婉詞語,實際是寫出了淵明拒絕劉宋勸仕。
“遷延辭聘”,與上文“若乃巢、由之抗行,夷、皓之峻節,故已父老堯、禹,錙銖周、漢”,前後呼應,皆指淵明在晉在宋被徵而不就。
唐白居易《訪陶公舊宅》詩:
垢塵不汙玉,靈鳳不啄膻。嗚呼陶靖節,生彼晉宋間。心實有所守,口終不能言。永惟孤竹子,拂衣首陽山。夷齊各一身,窮餓未為難。先生有五男,與之同饑寒。腸中食不充,身上衣不完。連徵竟不起,斯可謂真賢。[110]
白居易詩“嗚呼陶靖節”十二句,是指淵明在晉宋之際同情東晉、痛憤劉裕篡弑,實踐遺民品節。“連徵竟不起,斯可謂真賢”二句,則是指淵明晉義熙末徵著作佐郎不就,及宋元嘉三年拒絕劉宋大臣檀道濟勸仕。
因為淵明歸隱後在晉時被徵祇有義熙末徵著作佐郎一次,因此顏《誄》“遷延辭聘”及白詩“連徵竟不起”,祇能是兼指晉義熙末徵著作佐郎不就,及宋元嘉三年拒絕劉宋大臣檀道濟勸仕。顏《誄》、白詩,此可謂異曲同工。
假如朱熹《楚辭集註》所述“宋文帝時,特徵不至”信而有徵,則“遷延辭聘”更包括宋文帝時特徵淵明而不至一事。
4.“哲人卷舒”:陶淵明判斷劉宋現政權“邦無道”
顏延之《陶徵士誄》:
念昔宴私,舉觴相誨:“獨正者危,至方則礙。哲人卷舒,布在前載。取鑒不遠,吾規子佩。”
《文選》唐李善註引晉潘岳《西征賦》:
孔隨時以行藏,蘧與國而舒卷。[111]
子曰:直哉史魚,邦有道,如矢;邦無道,如矢。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112]
魏何晏集解、梁皇侃義疏《論語集解義疏》卷八《註》:
苞氏曰:卷而懐,謂不與時政,柔順不忤於人也。[113]
又《疏》:
國若無道,則韜光匿智而懷藏[114],以避世之害也。[115]
案:顏《誄》“哲人卷舒”的直接古典是潘岳《西征賦》“孔隨時以行藏,蘧與國而舒卷”,其原始古典,則是《論語》“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116]。
“哲人卷舒”用《論語》“卷而懷之”之古典的關鍵,是暗用其上句“邦無道”,以揭示陶淵明認為劉宋政權“邦無道”之今事。
此與顏《誄》“錙銖周、漢”用《禮記》“雖分國如錙銖”之古典的關鍵,是暗用其下句“不臣不仕”,以揭示陶淵明不臣不仕於劉宋政權之行為,同為歇後語式的古典字面今典實指的用典手法。
顏《誄》所記錄的陶淵明這段話語表示,第一,陶淵明出處仕隱(“卷舒”)的準則,首先是政治是非,是現實政治是否有道(“邦有道”、“邦無道”);其次,才是利害,和保全性命。
第二,陶淵明對當下劉宋政權的判斷,是“邦無道”。用今語表之,即劉宋政權不具有合法性。
第三,陶淵明以劉宋政權為無道政權,故決不與之合作(“卷舒”之偏義是“卷”、“卷而懷之”,即隱居不仕)。
第四,在淵明看來,在此無道政治社會,“獨正者危”,是必然的事,因此勸延之應當韜光養晦、明哲保身。
在中國文學中,用典往往確切地喻示着至關重要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