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本文为作者的君臣关系系列研究之三,之一的《“圣相”李沆》已刊于《文史》第52辑,之二的《“平世之良相”王旦》已刊于台湾大学历史学系编《转变与定型:宋代社会文化史学研讨会论文集》。包括本文在内,以上文章的日文版,均收录于《宋代的皇帝权力与士大夫政治》(东京汲古书院2001年版) 。另外,本文亦为2004年“澶渊之盟一千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提交论文,又收录于《澶渊之盟新论》(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
引言
俗语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是说,改变一个人的性格,甚至比改朝换代还难。这种与生俱来,又被后天所塑造的性格,有时候,可以左右一个人一生的命运。寇准的一生,有过富贵荣华,权势鼎盛,位极人臣,有过贬黜流放,落至谷底,匹夫弗如。跌宕坎坷,大起大落。这一切,绝大部分原因,是由其性格所致。作为士大夫,寇准留下的文字并不多。比较集中的,是《寇忠愍公诗集》三卷。[1]读其诗,观其行,我觉得他本是一个诗人,实在应当加入魏晋时代“竹林七贤”的行列,或者是应当与李白、杜甫为伍。不幸的是,他生活在科举盛行的宋代,昔日那放浪山水,高隐林泉已渐成微音绝响。士大夫们奔竞于仕途,读书做官,成为读书人的必由之路。寇准为潮流所裹携,其身由己也好,不由己也好,总之是别无选择。然而,其生也幸,遭逢的是一个政治全面开放的时代,士大夫势力全面崛起的时代。由穷而达,这个时代,已使士大夫们不满足于“独善其身”式的“修身齐家”,而是把视野投向“兼济天下”,欲舒展压抑已久的“治国平天下”之志。而时代也给予了宋代士大夫得以纵横驰骋的广阔天地。欣逢其时,使寇准顺利地登上了政治金字塔的顶端,在君臣之间,展开了一番诗人以外的作为。
寇准其人,尽管在仕途上几起几落,屡经波折,但在党争剧烈的宋代,却非议不多。基本上是作为正面形象厕身于宋代士大夫之列,也厕身于当世与后世的史册中。
寇准的政治活动,横跨太宗、真宗两朝。太宗作为亚开国皇帝,真宗作为第一个正常继统的君主,分别代表着不同的时代。而寇准的政治地位与政治活动,在新旧交替时期,对皇帝权力的走向以及中央政治的定型,都有一定的影响。并且,寇准个人的屡贬屡起,终不见弃的政治生涯,也反映了饶有意味的君臣关系。虑及从这个角度切入,研究寇准的还不多,因此,本文在考察寇准的性格对其政治行为影响的同时,主要意在考察其政治行为在君臣关系规范方面的意义。
一
“十九中高第,弱冠司国章。”[2]太平兴国五年(980),寇准登进士第,是年十九岁。这个年龄在有宋一代进士中,可以说是凤毛麟角。[3]尽管宋太宗取士,习惯于“临轩顾问”,[4]但这时的寇准似乎并未引起太宗的特别重视。而《五朝名臣言行录》卷四记载的“太宗幸魏也,公年十六,以父陷蕃,上书行在,辞色激昂,举止无畏。上壮之,命有司记姓名。后二年,进士及第,浸以贵显”[5],似亦近乎不实之传闻。寇准进士及第后,就被授官大理评事,派往遥远的归州巴东县任知县。在知县任上,一干就是五年,才被调任大名府成安知县。[6]在两处知县任内,寇准颇有治绩。“其治一以恩信。每期会赋役,未尝出符移,惟具乡里姓名揭县门,而百姓争赴之,无稽违者。”[7]此后,“三迁殿中丞,调兵食于西夏。还,差通判郓州。得召见,称旨。遂给札试禁中,授右正言[8],分直东观。中谢日,赐绯袍银鱼。罢汶上之命,充三司度支推官,俄转盐铁蠲司判官公事。会诏百官陈边事,准极疏利病,天子器之。擢署尚书虞部郎中,充枢密直学士,赐金紫,判吏部东铨。”[9]此时,才真正是太宗与寇准君臣际会的开始。
但在此之前,君臣之间似乎已有接触。有一条较为隐密的史料,为各种史籍所不载,仅见于《长编》卷三三淳化三年(992)十一月丙辰条的注中。在这条注中,李焘引用北宋张商英撰写的《寇准传》云:“寇准通判郓州,得旨召见。太宗谓曰:知卿有深谋远虑,试与朕决一事,令中外不惊动。此事已与大臣议之矣。准请示其事。太宗曰:东宫所为不法事,他日必有桀、纣之行。欲废之,则宫中亦自有兵甲,恐因而招乱。准曰:请某月日令东宫于某处摄行礼,其左右侍卫皆令从之。陛下搜其宫中,果有不法之器,俟还而示之,隔下左右,勿令入,而废之,一黄门力尔。太宗以为然。”李焘有些怀疑这条史料的真实性,故仅录于注中。但李焘的《长编》注文,还有另一种情况。即出于某种考虑,不便记入正文的史实,有时也以注的形式写出。比如,堪称千古之谜的“烛影斧声”事件。李焘把这条他认为“诬谤特甚”的有关寇准的史料放在注中,大概是有自己的考虑的。而我则有几分相信这条史料的真实性。因为比较符合太宗其人的性格特征。在太宗后期,立储问题是一个敏感的问题。后党、阉党及朝中各种势力之间颇有明争暗斗。原拟立为太子的太宗长子元佐就被太宗废掉。而这条史料涉及的次子元僖,原来也是作为继承人培养的,但到后来,也失宠于太宗,死时诏罢册礼,其宠妾被太宗下令缢死,左右的人也被下狱。这些都是见于《长编》正文的史实,可与张商英所记相参证。同时,这条史料也与前引寇准神道碑“差通判郓州,得召见,称旨”的记载相印证。至于太宗为什么特地招来寇准,大概是太宗觉得有兵变之虞,还是找一个局外人商量为妥。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太宗无疑对寇准早已有所了解。以前,我总是百思不得其解太宗与寇准之间那超乎寻常的关系。屡屡委以重任,最后又密询立储之事。看来似乎都可以从这件事上找出渊源。
对“准极疏利病,天子器之”这件事,《长编》卷三十端拱二年(989)七月己卯条具体记载:
初,左正言、直史馆下邗寇准承诏极言北边利害。上器之,谓宰相曰:“朕欲擢用准,当授何官?”宰相请用为开封府推官。上曰:“此官岂所以待准者?”宰相请用为枢密直学士。上沈思良久,曰:“且使为此官可也。”
从这一记载可以看出,在君臣际会之始,太宗就对寇准极为赏识。当然,这种赏识,与寇准入仕后的政绩也不是不无关系的。从这一记载还可以看出,在官员任用时,太宗虽然征求宰相的意见,但最终还是由他一锤定音。这也是太宗作为亚开国皇帝的强权政治的一个特征。
“赴义忘白刃,奋节凌秋霜”。[10]寇准性格耿直,颇有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肝义胆。遇有不满,则是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他自己的这种性格,自己也很清楚。用他自己写下的诗来说,就是“孤立敢言逾素分”。[11]君主强权,臣子倔强,一起共政,冲突势在不免。寇准“尝奏事殿中,语不合,帝怒起,准辄引帝衣,令帝复坐,事决乃退”。[12]犯颜直谏,在历代史籍中屡屡可见,但到了动手拉住皇帝的衣服,强令皇帝坐下来听其意见的程度,似乎还不多见。一向强权的太宗恐怕也是初次遇见这样的臣子,怒不得恼不得。后来不管是想通了,还是故作虚怀纳谏的姿态,“上嘉叹曰:‘此真宰相也。’又语左右曰:‘朕得寇准,犹唐太宗之得魏郑公(魏征)也。’”[13]这也是一心想成为唐太宗的宋太宗的无奈。
淳化二年(991),“岁大旱,天子以为忧,尝辇过馆中,泛以问。众皆曰,水旱天数也,尧舜所毋奈何。准独曰:‘朝廷刑罚偏颇,凡天旱为是发耳。’上怒起,入禁中。顷之,召准问所以偏颇状。准曰:‘愿召两府至前,臣即言之。’有诏召两府入。准乃言曰:‘某子甲作赃若干,少尔,罪乃至死。参政王沔,其弟淮盗所主财至千万以上,顾得不死,毋罪,非偏如何?’上顾问沔。沔顿首谢。即皆罢去。”[14]最初,太宗之所以发怒,是因为寇准说“朝廷刑罚偏颇”而遭天谴。这样说,无异于指责太宗为政不明。同样是神道设教,借天威来压君威是人臣的惯用手段。在这里,实际上寇准挑战的对象是同太宗一体的执政集团成员。他所揭发的王沔,据记载,当时“赵普出守西洛,吕蒙正以宽简自任,王沔怙恩招权,政事多决于沔”。[15]因此,寇准这样做,不惟冒犯主威,而且还冒犯当政权贵。冒双重风险,是需要有一定勇气的。然而,政治有时往往就像是赌博,孤注一掷,背水一战,死而后生。果然,对寇准的行为,“上大喜,以准为可用。遂骤进”。[16]这次“骤进”,《宋史》寇准本传记为“即拜准左谏议大夫、枢密副使,改同知院事”。从此,寇准进入了宋王朝最高的执政决策中枢,他那跌宕起伏的生涯也从此开始。
寇准的性格,不仅与太宗时有捍格,与同僚也常有抵牾。与寇准同时出任执政,立班位于寇准之上的知枢密院事张逊,寇准就与他合不来。“逊素与准不协,数争事上前”。结果,遭到了暗算。有一天, 寇准与同为枢密副使的温仲舒一起退朝骑马回家,在途中被一狂人迎着马首高呼万岁。这在当时,尤其在敏感的太宗那里,是极犯忌讳的事。当时的街使判佐金吾王宾,过去曾经被张逊保举过,所以,张逊抓住这件事,嗾使王宾上奏。当太宗问起这件事时,“准自辨云,实与仲舒同行,而逊令宾独奏臣。逊执宾奏斥准,辞意甚厉。因互发其私。上怒,故贬逊而罢准”。[17]涉及到皇位,太宗最为敏感,所以,罢免是势在必行的。然而,即使是罢免,寇准与张逊也是有区别的。张逊被责授右领军卫将军,而寇准只是罢守本官,暂时被挂了起来。这期间,还让寇准和其他高级官员一起各荐举两个人担任京官。寇准自六月份罢守本官,到十月才予以差遣,以左谏议大夫出知青州。但太宗实在是特别赏识寇准。《长编》卷三四淳化四年(993)十月壬申条在记载寇准出知青州之后,接着记载:“上顾准厚,既行,念之,常不乐。语左右曰:‘寇准在青州乐否?’对曰:‘准得善藩,当以为乐也。’累数日,辄复问。左右对如初。其后,有揣帝且复召用准者,因对曰:‘陛下思准不少忘,闻准日置酒纵饮,未知亦念陛下否?’上默然。”“上默然”,大概是一种宠爱而未得到回报的伤心。尽管如此,太宗也没有改变对寇准的赏识,出守地方不到一年,寇准又被召回朝中,再次进入执政集团,担任参知政事。对于寇准的再次起用,太宗特地向宰相吕蒙正作了说明:“寇准临事明敏,今再擢用,想益尽心。朕尝谕之以协心同德事。皆从长而行,则上下鲜不济矣。”[18]
寇准性刚,不容人,大概为朝中人所皆知,因此,在执政集团内,无论是宰相,还是参政,似乎都让他三分。在寇准出任参政的半年后,吕蒙正被罢相,参知政事吕端接任。吕端任相刚刚五六天,太宗就下诏参知政事与宰相分日知印、押班。这是太祖当年为了削弱宰相赵普权力的做法。但这次却纯粹是为了参知政事寇准才重新实行的。这不光是太宗的意见,而是宰相吕端首先提议的。史载:“诏自今参知政事宜与宰相分日知印、押正衙班。其位砖先异位,宜合而为一。遇宰相、使相视事及议军国大政,并得升都堂。先是,赵普独相,太祖特置参知政事以佐之。其后普恩替,始均其任。既而复有厘革。吕端初与寇准同列,及先任宰相,虑准不平,乃上言,臣兄馀庆任参知政事日,悉与宰相同,愿复故事。上特从其议,亦以慰准意云。”[19]被太宗誉为“大事不胡涂”[20]的吕端,主动避开寇准锋芒,而太宗亦乐为此事,这就使参知政事寇准的地位与权力得到极大的提高。参知政事“悉与宰相同”,作为一项祖宗法,亦被延续下去。《宋史》卷一六一《职官志》在“参知政事”条专门记载了这件事:“至道元年,诏宰相与参政轮班知印,同升政事堂。押敕齐衔,行则并马,自寇准始,以后不易。”后来,王安石最初以参知政事的身分,能够得以实行变法,自然与此有关。
太宗对寇准相当信任,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程度。对讳莫如深的立太子这样的大事,也同寇准商量,并听从了他的建议。如前所述,在太宗后期,宫廷内外围绕着立储问题,斗争相当激烈。在太宗耳边吹风的,有后党,有阉党,还有朝廷中的各种政治势力。最初既定的太子元佐被废,继之既定的太子元僖又不明不白地病死,无不与上述的斗争有关。因此,在这种背景下,太宗能屡屡与寇准相商,可见太宗对寇准信任之深。《宋史》卷二八一《寇准传》载 :
准初自青州召还,入见。帝足创甚,自褰衣以示准,且曰:“卿来何缓耶?”准对曰:“臣非召不得至京师。”帝曰:“朕诸子孰可以付神器者?”准曰:“陛下为天下择君,谋及妇人、中官,不可也;谋及近臣,不可也。唯陛下择所以副天下望者。”帝俯首久之,屏左右曰:“襄王可乎?”准曰:“知子莫若父,圣虑既以为可,愿即决定。”帝遂以襄王为开封尹,改封寿王,于是立为皇太子。
寇准回答宋太宗的话,说得极为委婉,但宋太宗听得出来,寇准实际上是赞同他的提案的,这就使宋太宗作出了从诸子之中选择真宗的决定。而关于这一记载的另一种版本则是,宋真宗被立为皇太子是出于寇准的直接提名。“公在青州,太宗久不豫。驿召还,问后事。公曰 :‘知子莫若父,臣愚,不知也。’固问之,公再拜曰:‘臣观诸皇子,惟寿王得人心。’上大悦,遂定策,以寿王为皇太子。”[21]不管真宗被册为皇太子是否出于寇准的直接提名,太宗与寇准商量立储大事,并听从了寇准的建议,当可为定谳。这一点,另有史料可为佐证。《长编》卷三六淳化五年(994)九月壬申条,在记载寇准除参知政事的乙亥条之前,载:“以襄王元侃为开封尹,改封寿王。用寇准之言也。”于此后,李焘注云:“准言见至道元年八月。”亦即寇准刚刚从青州被召还之际。寇准于后来的真宗有拥立之恩,定策之功,故于真宗之世,虽几次遭贬,但从真宗个人感情上,始终对寇准眷顾颇深。至于最后没能阻止寇准被流放烟瘴,则是反映了皇权在政治斗争中的无能为力,与真宗个人无关。
在制度上,参知政事地位与权力被太宗大幅度提高之时,与寇准同为参知政事的还有张洎。此人是经寇准推荐成为参政的。史载:“初,寇准知吏部选事,洎掌考功。考功为吏部官属。准年少新进气锐,思欲老儒附己。洎夙夜坐曹视事,每冠带候准出入于省门,揖而退,不交一谈。准益重焉,因延与语。洎捷给善持论,多为准心伏。乃兄事之,极口荐洎于上。”在政界,信任往往可以成为强化权力的润滑剂。由于有了太宗的信任,作为参知政事的寇准甚至可以插手参知政事的任命,援引同党。因太宗原来对张洎印象不好,在任命张洎一事上有些犹豫。但架不住寇准“数荐洎不已”,志在必得,太宗也只好任命张洎为参知政事。张洎“既同执政,奉准愈谨,事一决于准,无所预”。[22]张洎与寇准的关系,大体上反映了互为党援而形成的政治集团内部的主从关系。
当时的执政集团,按后来攻击寇准的人说,宰相吕端和参知政事张洎、李昌龄都是寇准荐引的。因此,对寇准,“端心德之,洎曲奉准,昌龄畏懦,皆不敢与准抗,故得以任胸臆,乱经制”。[23]前面引用的史料说到过“事一决于准”。特别是在人事方面,寇准尤为专权。在至道二年,行郊祀礼,内外官员依惯例加官进秩。寇准“遂率意轻重,其素所喜者,多得台省清秩,所恶及不知者,即序进焉。”广州左通判冯拯因为过去得罪过寇准,所以,这次进秩时,寇准就把他排在了右通判彭惟节的下面。但冯拯在奏章列衔时,依旧把自己排在彭惟节的上面。寇准就以中书札子把彭惟节提到上面,并“切责拯”。本来就窝一肚子火的冯拯,实在忍无可忍,说:“上日阅万机,宁察见此细事?盖寇准弄权尔!”因而向太宗上疏揭发寇准。冯拯的话实际上道出的大部分权臣弄权的基本特征,即借皇帝的名义弄权。这件事使太宗很恼火。他把宰相吕端叫来责问。吕端说:“除拜专恣,实准所为也。准性刚强自任,臣等忝备大臣,不欲忿争,虑伤国体。”吕端所言,一方面是推诿责任,另一方面说的也是实情。的确,对于寇准,即使在执政集团内,众人也都是退避三舍。
寇准刚愎自用,不肯轻易认错。在冯拯这件事上,当太宗问起他时,他一口咬定是同吕端等人一起商量过的。这也许是事实。但以寇准那样的性格,当他提出意见之后,谁又能提出异议呢?寇准倒是觉得受了冤枉,争辩不已。太宗本想压下此事,就说,这件事如果拿到朝廷中去争辩是非,太伤你们大臣的体统了。但寇准则不依不饶,争辩不休。气得太宗说出了这样的话:“雀鼠尚知人意,况人乎?”意思是说,我让你下台阶,你却不给我面子,你怎么就不会像小鸟依人那样乖巧一点呢?寇准不仅不乖巧,而且又拿出当年扯着太宗衣服使之听他的意见的劲头,第二天又把一堆中书的档案记录抱到太宗面前,非要辩个是非曲直不可。结果,使太宗彻底生气了,罢免了寇准的参知政事。[24]
作为政治家,应当说这次是寇准的错。他破坏了一个原则,或者说打破了一种平衡。在传统政治的构架内,宰辅专权是常见的现象,不足为奇。虽然会有非议,但一般并不会危及其政治生命。然而,前提是,宰执如果力不足以钳制君主,那么就必须同君主保持良好的关系,取得君主对其的充分信任与支持。然后,方可能以皇帝的名义,拉大旗做虎皮,发号施令。而一旦破坏了这个原则,打破了这种平衡,宰辅就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了专权的基础。这次寇准的失误,应当说是他那非政治家的性格所导致。
前面说到寇准用中书札子升降冯拯和彭惟节。在传统政治的权力运作中,中书札子的出现与强化,可以说是对皇权支配力的脱逸,实质上是对皇权的抗衡。因此,常常遭到来自君主,特别是来自试图强化权力的君主的制止。这次冯拯上疏时,把寇准颁出的中书札子也一同交给了太宗,因而引起了太宗的注意。他说:“前代中书以堂贴指挥,乃是权臣假此名以威福天下也。”太宗的前代,即是太祖朝,所谓权臣当是指赵普。果然,太宗接下的话就指出了当年赵普专政时期的情形:“太祖朝赵普在中书,其堂贴势力重于敕命。”就是说比以皇帝的名义颁发的敕命还有权威。这种事情后来被太祖所制止。因此,太宗质问道:“今何却置札子?札子、堂贴,大同小异耳。”参知政事张洎回答说:“札子是中书行遣小事文字,亦如京百司有符牒关刺。札子废之,则别无公式文字可指挥常事。”对此,太宗说:“自今但干近公事,须降敕处分,其合用札子,亦当取旨后行。”[25]这实际上是一场君臣之间关于宰辅权力范围的讨论。张洎不愧是寇准所援引,而且,如前引史料所云,“捷给善持论”。作为执政集团一员的参知政事张洎,既是为寇准回护,又是在回护他所置身的执政集团的权力。结果,以强权的太宗,也没能废除中书札子,而是作了妥协,保留中书札子,但在颁行时,须经其批准。这就无异于肯定了中书札子存在的合法性。这种一来,也只是太宗作为强权君主可以控制,到了后世,所谓“奏裁”,亦不过是走形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