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上文曾论及建元元年、二年武帝初即位时与窦太后所代表之黄老思想进行之一番冲突,以武帝之完败而结束。然而大有为之武帝,经过三、四年之卧薪,羽翼渐丰,反观将于一年后(建元六年五月)离世之窦太后,则双方实力之彼消此长,无须多言。且黄老之衰、儒学之兴,亦为风气使然。凭借此天时地利人和,不难想象汉武帝之英气风发,其置五经博士,即是一例也。今检《汉书·儒林传赞》:
武帝立五经博士,《书》惟有欧阳,《礼》后,《易》杨,《春秋》公羊而已。[17]
此处亦足以讨论之。何则《汉书·儒林传赞》中言立五经博士,而只举《书》、《礼》、《易》、《春秋》四者乎?钱穆因《汉书·百官表》解释汉武帝之前之博士
为以古通今而设而武帝后之博士独为经学而设者[18],较之王应麟以“盖《诗》已立于文帝时。今并《诗》为五也”[19]作解,更足以服人。且纵是“汉人之尊六艺,并不以为其儒书而尊,而汉人之尊儒,则以其守六经”,且“汉人之尊六艺,特为其古代之王官学”,“故其系六艺而罢百家,若专就朝廷设官之用意言,则亦未见其有所大胜于秦之泯《诗》、《书》而守《家言》也。后世乃专以汉武尊儒为说,又未为得当时之真相矣”。[20]若是言之,则汉武帝世最为后世儒者盛赞之置五经博士,亦非真儒学之复兴,而仅仅是汉武帝文化高压,用今日话来讲,则为汉武帝文化之统战也。而所立五经博士,亦即凭上位者政治之权威,为功名利禄而打压异己者也,此开汉代今、古文之争也。然就实质言,非纯学术之争,亦是利禄之争也。[21]则汉武帝置五经博士为其政策儒表法里之显证也。
现再论董仲舒其人其学,并结合另一位儒者公孙弘一同论之。之所以将二人同论,是因为两人同因儒学故,显于汉武帝时,然一野一朝,颇像文景时之贾谊、晁错,对当今后世有重要影响,故一同论之。检《汉书·董仲舒传》:
仲舒,广川人,少治《春秋》,孝景时,为博士,自武帝初立,魏其、武安侯为相,而隆儒艺;及仲舒对策,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立学校之官,州郡举茂才,孝廉,皆自仲舒发之。[22]
又《汉书·儒林传》云:
及窦太后崩,武安侯田玢为丞相,黜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以百数,而公孙弘以治《春秋》为丞相封侯,天下学士靡然向风矣。[23]
据此,则执董仲舒、公孙弘二人之显迹,均因《春秋》之对策(上文已言,武帝对董仲舒之对策,欲以政治来禁锢学术文化,《春秋》亦其缘饰耳,则不难推断公孙弘之治《春秋》,与董仲舒所治者,无甚大差别也。)且董仲舒、公孙弘二人之为人,亦有可非者,先论董仲舒,王充《论衡》[24]云:
夫五经亦汉家之所立,儒生善政大义,皆出其中,董仲舒表《春秋》之义,稽合于律,无乖异者。然者《春秋》汉之经,孔子制作,垂遗于汉。
又马端临《文献通考》[25]云:
董仲舒撰《春秋决事比》,即献帝时应劭所上仲舒《春秋断狱》,其书与张汤相授受,度亦《灾异对》之类耳。帝之驱下,以深刻为明,汤之决狱,以惨酷为忠,而仲舒乃以经术附会之。盖汉人专务以《春秋》决狱,陋儒酷吏,遂得以因缘假饰,往往见二传(《公羊》、《谷梁》)中所谓“责备”之说,“诛心”之说,“无将”之说,与其所谓巧诋深文者相类耳。
再论及公孙弘,《汉书·汲黯传》云:
黯学黄老言,上方招文学儒者,上曰吾欲云云,黯对曰:“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上方向儒术,尊公孙弘,而黯常毁儒,面触弘等,徒怀诈饰智,以阿人主取荣。上曰:“人果不可以无学,观汲黯之言,日益甚矣!”[26]
又《史记·儒林传》云:
今上初即位,复以贤良征固。诸谀儒多疾毁固,曰:“固老”,罢归之。时固已九十余矣。固之征业,薛人公孙弘亦征,侧目而视固。固曰:“公孙子,务正学以言,无曲学以阿世!”[27]
又《资治通鉴》卷十八汉纪十云:
弘每朝会,开陈其端,使人主自择,不肯面折廷争。于是上察其行深厚,辩论又余,习文法吏事,缘饰以儒术,大悦之,一岁中迁至左内史。[28]
据上文可言之,董仲舒、公孙弘皆可谓是阿谀取宠[29],而年轻气盛、好大喜功之汉武帝,则重用之矣。尤其公孙弘开汉室布衣拜相而后封侯始,而尤可注意者,则为董生缘饰《春秋》而决狱和公孙弘所能缘饰之“儒术”上。前者当在下文汉武帝世酷吏时言之,现就儒学演变成儒术这一进程进行讨论。
公孙弘之阿谀取宠而缘饰以儒术,可谓儒学演变为儒术这一过程之终结,然考其开始与其过程,则可谓是儒学在当时世风之影响下,与诸子百家融合的过程,而开其端者,则即是荀子。按中国传统讲法,荀子为儒家之代表,然在其身上,“很明显地可以看得出百家的影响”,[30]汉初大儒贾谊,则为此一过程之后继。[31]至董仲舒、公孙弘,则为此一过程之终结。然推其实质,则“道、法、阴阳、儒家的合流”。[32]考董仲舒、公孙弘所治之《公羊春秋》,皆非孔子以来儒者之本意,其言多出黄、老,刑名,而仲舒之学,实主阴阳。[33]则此一转变,儒学之变儒术,离孔子之学远矣。而其见用于在上者之武帝、公孙弘,阴行千载尤行之秦法政,而缘饰以儒术,后世不可不查也。[34]此为汉武世政策儒表法里之力证也。
三、酷吏与儒表法里政策之实施
下面再谈及武帝世之酷吏,较之董生、公孙弘诸人,酷吏们更足以表明武帝世法家之本质,考以《史记`酷吏列传》共酷吏十人,除二人是景帝时,一人始于景帝终于武帝外,其余七人均为始终于武帝世之酷吏,如此酷吏高产之世,后世若谓之独尊儒术,定会愤激孔子起于九泉之下。而其时酷吏治下之实情如何?《史记·酷吏列传》云:
自温舒等以恶为治,而郡守、都尉、诸侯二千石欲为治者,其治大抵尽仿温舒服,而吏民益轻犯法,盗贼滋起……大群至数千人,擅自号,功城邑,取库兵,释死罪,缚缛郡太守,杀二千石,为其告县趣具食;小群(盗)以百数,掠卤乡里者,不可胜数也。于是,天子始使御史中丞,丞相长吏督之。犹弗能禁也,乃使光禄大夫范昆、诸辅都尉及故九卿张德等衣绣衣,持节,虎符发兵以兴击,斩首大部或至万余级,及以法诛通饮食。坐连诸郡,甚者数千人虽……无可奈何。于是作“沈命法”,曰群盗起不发觉,发觉而捕弗满品者,二千石以下至小吏主者皆死。其后小吏畏诛,虽有盗不敢发,恐不能得,坐课累府,府亦使其不言……其治与宣相仿,然重迟,外宽,内深次骨。宣为左内吏,周为廷尉,其治大仿张汤而善侯伺。上所欲挤者,因而陷之;上所欲释者,久系待问而微见其冤状……至周为廷尉,诏狱亦益多矣。二千石系者亲故相因,不减百余人,郡吏大府举之廷尉,一岁至千余章……廷尉及中都官诏狱了、逮至六七万人,吏所增加十万余人。[35]
此等景象,应为亡秦之续,然之所以不踵亡秦之迹者,则有其缘饰儒术之功耳。据此亦汉武帝政策儒表法里之另一力证也。酷吏中,张汤位居公卿,较为突出,然其所持儒表法里之政策亦为最坚,《资治通鉴》卷十八汉纪十云:
(武帝元光五年)上以张汤为大中大夫,与赵禹定诸律令,务在深文,拘守职之吏,作见知法,吏传相监司,用法益刻自此始。[36]
案:张汤之定律令,用法益刻,一改文景之轻刑之举也。[37]
又同书同卷同纪略云:
(武帝元朔三年)是岁中大夫张汤为廷尉。汤为人多诈,舞智以御人。时上方向文学,汤阳浮慕,事董仲舒、公孙弘等……以古法义决疑狱。所治:即上意所欲罪,与监、史深祸者;即上意所欲释者,与监、史清平者;上由是悦之。汤于故人子弟调护之尤厚;其造请诸公,不避寒暑。是以汤虽文深、意忌、不专平,然得此声誉。汲黯数质责汤与上前,曰:“公为正卿,上不能褒先帝之功业,下不能抑天下之邪心,安国富民,使囹圄空虚,何空取高皇帝约束纷更之为!……骂曰:“天下谓刀笔吏不可以为公卿,果然!必汤也,令天下重足而立,侧目而视矣!”[38]
据此则可知张汤实为刀笔吏也,然观其与公卿之交,缘饰董仲舒、公孙弘之儒术,阴行奸诈残酷之法,较之公孙弘阿谀之术,亦不下也。而公孙弘、张汤之结合,前者为大儒,供以缘饰而尸位素餐;后者刀笔吏,阴以法术阿谀人主之欢,其两者结合实为汉武帝政策儒表法里之最佳表象也。行文至此,若再高谈汉武帝时儒术独尊,则其自欺欺人,不免为当世及后世有识之人笑矣。
汉武帝时其它一些复古更化政策,如改正朔、易服色、兴礼乐、行封禅等,其起源皆可推及董仲舒对策,然其实质均为于民无利、帝王个人之好大喜功之举。其虽根源于董仲舒对策,然距董仲舒之初意,亦远也。对策之空文,只是其缘饰耳。至于汉武帝一世诸多经济政策如盐铁官卖、算缗、均输、铸币、增口赋、鬻爵等,纵使一二政策于客观上些许有利于民,然其实质,仍为在上者所以满足其好大喜功之欲望耳,徒扰民也。钱穆将汉武帝一朝财政,视为汉室中衰之原因,确有创见。[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