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道家的“无为而治”是以“无为”观念为核心的一个概括性的说法,作为一种整体性的治
道,它还包括着其它重要观念,如“道德”、“自然”、“自化”、“清静”、“无事”、“柔
弱”、“愚朴”、“慈俭”等。现在的问题是,“无为而治”之政道同上述以“垂拱”和“垂衣
裳”观念为中心的远古政道的内在关联。
尽管通行本《老子》和竹简本《老子》,都没有使用“垂拱”、“垂衣裳”、“恭己”和“共
己”之语,但不能由此就断定说,老子道家的“无为而治”同远古的“垂拱而治”没有内在性关
联。老子思想的原创性之一,是他为已有的概念赋予了新意,并确立了新的观念。前者如“道”和“德”;后者如“自然”、“无为”、“朴”、“玄”、“有”、“无”等。其中作为老子治
道的中心观念是“自然”和“无为”。“自然”一语首见于《老子》,不见于现存的早期其它典
籍,也许有所本而未可知(后将涉及)。故暂可认为老子首用“自然”并把它确立为中国思想的
一个重要概念。“无为”非老子首用,已见于《诗经》。《国风·王风·兔爰》载:“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 我生之初,尚无造,我生之后,逢此百忧。……我生之
初,尚无庸,我生之后,逢此百凶。”其中的“无为”,联系“无造”、“无庸”和作为反义的
“百罹”、“百忧”和“百凶”,意思当是为无事安逸、自适自在的状态。《国风·陈风·泽
陂》中的“寤寐无为”的“无为”,亦可解为无所事事。但这两处的“无为”,都只是普通用语,并非思想概念。合乎逻辑的推论是,老子借用了普通意义的“无为”一词,并首次把它抽象
和提升为治国之道或政治原理。这里的关键是,老子何以能够达到这种抽象和提升。如果没有历
史和传统治道的背景和根据,这是难以想象的。作为一种一般性的原则,任何思想和观念都会具有某种历史和传统的来源。这一原则,也适应于老子的“无为而治”。如上所述,远古的“垂
拱”和“垂衣裳”之治,主旨亦是“无为而治”,但它是通过一种直观性的形容来表达。老子承
其主旨,脱其具象,把它们抽象为一般的“无为”概念,完全是可能的。只是,老子没有直接说他的“无为而治”是来源于“垂拱”、“垂衣裳”之治,而表面上看起来,它们之间又似乎不
类。
我们必须再次强调老子的史官背景,它同老子思想的来源和形成具有密切的关系。史官为老子提
供了充分接触历史文献、历史知识以及充分认识社会政治变迁和得失的得天独厚的条件。所谓“古之博大真人”,所谓“通古今治乱之由”,所谓“历记成败存亡古今之道”等,应有所本,
不可视为虚语。魏源《老子本义》论老学之源,推之上古,其言曰:“有黄、老之学,有老、庄
之学。黄、老之学出于上古,故五千言中动称经言及太上有言,又多引礼家之言、兵家之言。”又曰:“老子道太古道,书太古书也。曷征乎?征诸柱下史也。国史掌三皇、五帝之书,故左史
在楚,能读《 墳》、《索》;尼山适周,亦问老聃。今考《老子》书《谷神不死章》,列子引为
黄帝书,而或以五千言皆容成氏书。至经中称古之所谓,称建言有之,称圣人云,称用兵有言,
故班固谓道家出于史官,庄周亦谓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尹、老聃闻其风而悦之,斯述而不作
之明征哉!……老氏书赅古今,通上下。”
从总体上说,老子治道具有深远和广大的来源和背景,从传说的上古之政到三代之政,可以说大都在作为史官的老子的视野之内。但就老子治道(如朴实、宽简、谦恭等)的基本特性而言,它
主要属于传说中的上古唐虞和夏代政治文化系统,这一政治文化系统的代表人物是黄帝、尧和
舜。“黄老”并称,自有来由。按李零的说法,黄帝书是《老子》书的知识背景,而《老子》书
则是对黄帝书的理论抽象,“黄帝君臣的故事,内容属于古代习见的‘黄金时代’或‘理想
国’。黄帝垂衣而天下治,与儒家称道尧、舜相似,正好可以图说演义《老子》,代表其‘无为而治’思想的‘至治之极’。” 王博通过考证,认为老子思想的民族背景与虞夏文化的关系最为
密切。 老子同虞戛文化相联系的重要根据之一是,与殷商文化的“华丽”性不同,虞夏文化的特
征是“质朴”,《礼记·表记》载:“子曰:虞夏之质,殷周之文,至矣!虞夏之文,不胜其质;殷周之质,不胜其文。”而老子思想正与虞夏文化的质朴性特征相合。“文化”体现在尚礼
重教、责严,而“质朴”则表现为忠厚和自然。所谓夏政的“近人而忠焉。……其民之敝,蠢而
愚,乔而野,朴而不文”,所谓“夏道未渎辞,不求备,不大望于民,民未厌其亲”,所谓
“虞、夏之道寡怨于民”等,同殷政的“先罚而后赏,……其民之敝,荡而不静,胜而不耻”和“求备于民”,同周政的“其民之敝,利而巧,文而不渐,贼而蔽”和“周人强民”, 都具有明
显的差异性。正是夏政的“忠厚”、“愚朴”、“寡怨于民”等特征,则反映在老子的政治思想
中。如《老子》五十八章所说的“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六十五章所说
的“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七十五章所说的“民之饥,以其上之食税之多,是以饥;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是以难治;民之轻死,以其上之求生之厚,是以轻死”等,都
是比较典型的例子。《说苑·敬慎》载:“昔尧履天子之位,犹允恭以持之,虚静以待下。”此
处所说,其旨亦即“垂拱”、“垂衣裳”。老子治道贵清静无扰、谦卑无为,亦正与此相契。
《说苑•君道》载:“河间献王曰:‘尧存心于天下,加志于穷民,痛万姓之罹罪,忧众生之不遂也。有一民饥,则曰:“此我饥之也。”有一人寒,则曰:“此我寒之也。”一民有罪,则
曰:“此我陷之也。”仁昭而义立,德博而化广。故不赏而民劝,不罚而民治。先恕而后教,是
尧道也。’”而《老子》四十九章亦说:“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大禹谟》有“汝惟
不矜,天下莫能与汝争能;汝惟不伐,天下莫能与汝争功”、“满受损,谦爱益,时乃天道”之
语,《老子》恰恰也主张“不争”、“大盈”,如二十二章的“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四十五章的“大盈若沖,其用不穷”和九章的“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
保;……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等,则与此相合。刘歆《七略》已指出道
家治道合于古治道,即“合于尧之克攘,《易》之嗛嗛,一谦而四益”;《论衡•感虚篇》载:
“尧时,五十之民击壤于涂。观者曰:‘大哉!尧之德也!’击壤者曰:‘吾日出而作,日入而
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尧何等力?’” 《老子》十七章载:“太上,不知有之。……功身身退,百姓皆谓我自然”,其旨趣,显然一致。《尚书•皋陶谟》载:“禹曰:都帝,慎乃在
位……安汝止,惟几惟康。其弼直,惟动丕应。”《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载:“见舞<大夏>
者,曰:美哉!勤而不德,非禹其谁能及之!”老子三十八章所说的“上德不德”、三十四章所
说的“功成而不居”,与此相通。《诗经•桧风•匪风》载:“谁能亨鱼,溉之釜鬵。”《毛传》云:“亨鱼烦则碎,治民烦则散。知亨鱼,则知治民矣。”孔《疏》云:“亨鱼治民,俱不欲
烦。知亨鱼之道,则知治民之道。言治民贵安静。”老子强调“无扰”,言“治大国若烹小
鲜”,二者如出一辙。凡此种种,可以说老子的“无为而治”确同远古的“垂拱之治”具有的关
联。
我们还可以通过《老子》一书自身的说法或自述来证明两者之间的关联。老子虽然没有直接说他
的“无为而治”是从“垂拱之治”演变而来,但他的间接说法有理由使我们相信这一点。老子的自述和历史叙事,归纳起来有三种方式。
第一种方式是“述古”,即老子认为他的治道源于古。《老子》十四章说:“执古之道,以御今
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严复解释“执古”说:“执古二语,与孟子‘求诂’同一意蕴。
科哲诸学,皆事此者也。吾尝谓老子为柱下史,又享高年,故其得道,全由历史之术。读执古、御今二语,益信。” 十五章说:“古之善为道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这两处的其中一处是
老子叙述古道、古始与现实之关系;另一处是传述远古善于为道的特点。二十二章所说的“古之
所谓‘曲则全’者,岂虚言哉”、三十九章所说的“昔之得一者,……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六十二章所说的“古之所以贵此道者何”、六十五章所说的“古之善为道者”、六十八章所说的
“是谓不争之德,是谓用人之力,是谓配天古之极”等话语,其中老子主要使用了“古”这一词
汇,并把他所阐述的思想看成是“古”之所有。“古”是一个时间性概念。老子所说的“古”,
应该是指远古,即唐虞夏之古,或者至少是虞夏之古。韩非区分历史阶段,大致分“上古”唐虞之世、“中古”夏之世和“近古”殷,周之世,并认为“虞夏二千余岁”、“殷周七百余岁”。韩
非在描述古今不同历史阶段的特征时说:“事异则备变。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 当今争
于气力。” 又说:“古人亟于德,中世逐于智,当今争于力。” 统观起来,韩非所说的“古”,一是指三代以前(广义的); 二是指“上古”,即唐虞夏(狭义的)。韩非去老子不
远,老子所处之时代,已进入诸侯纷争、从王道到霸道转变之时代,大致都属于“今”之范畴。
故老子所说“古”,至少是在西周之前,但更应是韩非所说的“上古”之“古”,亦即我们所说的远古。 特别是老子所说的“配天,古之极”, 其古当即远古。据此,老子所说之治道应是指
远古治道。此外,老子重“道德”,倡导返朴归真,向往“小国寡民,……使民复结绳而用之”
的“原始性”社会理想,亦合于“上古”之世。因此,老子所传述之“治道”,当是远古之治
道。
第二种方式是“传言”,即《老子》一书部分章节的内容,是以“援引”的方式说明治道。如老
子使用了“建言有之”(四十一章)、“盖闻”(五十章)、“用兵有言”(六十九章)、“圣
人云(五十七章)等表明援引的词汇,只是,老子没有说明其具体出处。根据这些例子可以说,
老子思想受到了“往言旧训”的影响。其中,五十七章和七十八章以“圣人云”的方式所引用的“圣人”的话,都是有关治国之道的内容。 特别是五十七章的内容,如果像老子所说就是圣人讲
述的远古治道,那么它与老子所强调的治道可以说是一脉相承。结合这一章所言治道的内容,结
合孔子所说的“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老子很可能就是援引远古之治道, 由此可以推测,
“无为”一语或许早就有了,并与“垂拱”具有“同源性”;并且还可推测,老子当时所能看到的许多书籍(简册),后来都亡佚了。
与上述相联的第三种方式可以概括为“传述圣王”,即老子把他所说的治道看成是往昔“圣人”
之道和“侯王”之道。在《老子》一书中,“圣人”一语出现凡三十余次,“侯王”出现数次。
根据比较,老子意识中的“圣人”和“侯王”,大致有两方面的所指,其一是指历史上实践过“无为而治”的政治人格;其二是指老子所希望的能够重新实践无为而治的理想人格。说到其
一,可以列出的文本有二章所说的“圣人处无为之事”、三章所说的“圣人之治,虚其心”、三
十九章所说的“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是以侯王自称孤、寡、不榖”、八十一章所说的“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七十九章所说的“是以圣人执左契,而不责于人”
等。需要强调的是,不能把老子的这些说法简单地都看成是“虚拟”。在老子那里也许确有把远
古圣人理想化的成份,但在相对意义上我们完全可以说,远古圣人曾实践过理想的“无为之
治”;说到其二,可以举出的文本有三十二章所说的“‘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宾”、三十七章所说的“‘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
自化”等。这里所说的圣人和侯王,都是“未来时”的老子所期待的理想政治人格。但在“圣
人”和“侯王”的这两种所指中,前者是主要的。虽然老子没有指名道姓指出他所说的圣人、侯
王是指“谁”,但从历史的角度来说,应该主要是指远古之圣王──黄帝、尧和舜等。从这一侧面,也可以推测老子治道的历史渊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