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侧面比较具体地展现出来。本文首次设定并求证了传说中的远古“垂拱之治”同老子道家
“无为而治”之间的内在关联。其论证过程首先是从早期的文献中确认“垂拱之治”或“垂衣裳
之治”是中国远古的一种为政之道和经验;继而论证“垂拱”和“垂衣裳”之治的基本意义与
“无为而治”的相近性;最后考察了“无为而治”同“垂拱之治”的关联,认为“无为而治”主
要来源于“垂拱之治”。通过这一点的推论,不仅有助于我们比较具体地认识老子治道的历史来
源,而且也有助于我们具体认识中国远古时期的政治观念和实践。
关键词:“垂拱”、“垂衣裳”、“无为”、“治道”
有关老子道家治道的历史和传统渊源问题,需要进行许多具体的探讨。老子是“周守藏室之史”
这一司马迁的记载只是提供了一个信息;刘歆在《七略》中所说的“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历
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术也”,
把老子治道同历史联系了起来,也没有指明这种联系的细节。朱熹稍微具体地指出:“盖老聃,
周之史官,掌国之典籍、三皇五帝之书,故能述古事而信好之。如五千言,亦或古有是语,而老
子传之,未可知也。《列子》所引黄帝书,即老子谷神不死章也。” 近代学人章太炎肯定刘歆的
“诸子出于王官说”,并再次认定老子之学是出于“史官”。但胡适则完全否定这种说法,断定
“诸子不出于王官”,认为“诸子之学皆春秋战国之时势世变所产生,其一家之兴,无非应时而
起。及时变事异,则向之应世之学翻成无用之文。于是后起之哲人乃张新帜而起。” 这同时也就
排除了道家出于史官的可能。冯友兰不接受胡适的看法,基本上认同刘歆的观点,“以为刘歆所
说的,大致还不错”。 但他又修正了刘歆的说法,比如他认为道家是出于“隐者”,而不是出于
“史官”。在此,我们只关心老子道家与史官的关系。如果说老子道家“出于史官”只是强调了
其思想的史官背景或同史官的联系,而不是说老子道家已经产生于王官(如胡适所理解),后来
王官失守移到了民间,那么,刘歆的说法是有一定道理的。我的基本倾向是,老子道家作为一个
学派,是生成于春秋时期,但其思想的形成则多得益于史官,并具有深远的历史和传统渊源。
由于老子思想的高度抽象性、独特性,看上去似乎完全是异军突起,同历史和传统没有什么特别
的关联(不像孔子儒家那样),而且在古文献中(包括老子的《道德经》在内),有关这方面的
信息也非常有限,再加上人们的研究,多注重其人其书,因此老子思想的历史渊源这一问题往往
被忽略。 这篇论文是想在一个非常具体的问题上展开探讨,所提出的观点是,老子道家以“无
为”观念为核心的治道,具有历史和传统的源渊,它同所说的作为古治道而存在的“垂拱之治”
或“垂衣裳而治”具有内在的联系。我想通过以下的讨论,尝试证明一下这一观点
一 历史记忆中作为治道的上古“垂拱之治”
首先我想讨论一下中国远古时期的政治思想和实践中是否有一种以“垂拱”或“垂衣裳”观念为
中心的治道和政治经验。据我有限的所知,这一点还没有受到关注。我认为,古文献中记载的
“垂拱而治”或“垂衣裳而治”,是产生于中国远古时期(主要限于传说中的唐虞和基本上被确
认的夏代)的一种治道。通过对这一点的确认,不仅有助于我们弄清老子道家治道的历史源渊,
而且也有助于我们重新认识中国远古时期的政治思想和实践。
“垂拱”一语,我们先看看《尚书》中的用例。《武成》篇载:“惇信明义,崇德报功,垂拱而
天下治。”《毕命》亦载:“嘉绩多于先王,予小子垂拱而成。”“垂衣裳”出自《易·系辞
下》:“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按照这几处的记载,不管是“垂拱”,
还是“垂衣裳”,它们都与“天下治”联系在一起,也就是说它们都被看成是一种统治方式,通
过这种方式,天下国家得到治理。“垂拱”、“垂衣裳”是因,“天下治”是果。不同的是,
《尚书》中用的是“垂拱”,《易传》用中的是“垂衣裳”;其中一例没有明确指出实践这种治
道的主体,另一例则明确指出了(即“予小子”、“黄帝”、“尧”、“舜”);“垂拱”谈到
了相关的政治行为──“惇信明义,崇德报功”和“嘉绩多于先王”;“垂衣裳”则没有论及
此,但谈到了其所依据──“取诸乾坤”。这里我们暂不讨论“垂拱”、“垂衣裳”的具体意
旨,待后文考察。
“垂衣裳”作为一种为政之道或治道,在先秦文献中记之最详者则是《荀子》中的《王霸
篇》。现录之如下:
“治国有道,人主有职。若夫贯日而治详,一日而曲列之,是所使夫百吏官人为也,不足以是
伤游玩安燕之乐。若夫论一相以兼率之,使臣下百吏莫不宿道乡方而务,是夫人主之职也。若
是,则一天下,名配尧、舜。之主者,守至约而详,事至佚而功,垂衣裳,不下簟席之上,而海
内之人莫不愿得以为帝王。夫是之谓至约,乐莫大焉。人主者,以官人为能者也;匹夫者,以自
能为能者也。人主得使人为之,匹夫则无所移之。……今以一人兼听天下,日有余而治不足者,使人为之也。大有天下,小有一国,必自为之然后可,则劳苦秏顇莫甚焉,如是,则虽臧获不
肯,与天子易艺业。以是县天下,一海内,何故必自为之?为之者,役夫之道也,墨子之说
也。”
在此,荀子用了“垂衣裳”一词,它被看成是“治国有道”,而尧、舜则是实践“垂衣裳而治”
的典型帝王。《荀子·王霸篇》又载:“能当一人而天下取,失当一人而社稷危。不能当一人而
能当千人百人者,说无之有也。既能当一人,则身有何劳而为,垂衣裳而天下定。”这里的“垂
衣裳而天下定”同上面所谈到的“垂衣裳而天下治”,从“定”和“治”看,显然都是指治道。
《荀子·赋篇》中有“圣人共手,时几将矣”的说法,其中的“共”,意即“拱”,所谓“共
手”即“拱手”。此外,《商君书·君臣》云:“垂衣裳而谈说者得进。”《韩非子·初见秦》
云:“大王垂拱以须之,天下编随而服矣,霸王之可成。”《战国策·齐策》载:“当时,秦王
垂拱受西河之外,而不以德魏王。”这几处的记载,虽然没有说“垂拱”、“垂衣裳”就是“古
治”形态,但仍然肯定它们是为政的方式。
值得注意的是,在先秦文献中,还有“恭己”、“共己”的说法,它们也被看成是为政的方式。
前者如《论语·卫灵公》的记载:“无为而治者,其舜也舆!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后
者如《荀子·王霸篇》所载:“传曰:‘农分田而耕。贾分货而贩,百工分事而劝,士大夫分职
而听,建国诸侯之君分土而守,三公摠方而议,则天子共己而已。’”《墨子•公孟》亦载:
“君子共己以待”。这里的“共己”、“恭己”与“垂拱而治”是什么关系,是否具有相同的内
涵后面再谈。
从秦以后的许多文献记载中也可以看出,人们是把“垂拱”、“垂衣裳”、“恭己”、“共己”
看成是远古历史上存在过的理想的为政之道或治道。我们不妨再列举一些例子,以进一步证明这
一点。汉初统治者推行休养生息、清静无扰之治,至惠帝已见成效,其为政之道被认为是“垂
拱”和“无为”,“孝惠皇帝高后之时,黎民得离战国之苦,君臣俱欲休息乎无为,故惠帝垂
拱,高后女王主称制,政不出房户,天下晏然,刑罚罕用,罪人是希,民务稼穑,衣食滋殖。”
在此,体息无为、垂拱和静简,都构成了统一的治道。据《汉书•董仲舒传》记载,武帝的册问
和董仲舒的对策,都谈到了“垂拱”。武帝说:“盖闻虞舜之时,游于岩郎之上,垂拱无为,而
天下太平。周文王至于日昃不暇食,而宇内以治。夫帝王之道,岂不同条共贯与?何逸劳之殊
也?”董仲舒的回答是,尧崩之后,天下归于舜。舜知道不可逃避而登上了天子位,以禹为相,
继其统业,“是以垂拱无为而天下治”。但是文王遇到的却是殷纣的乱政,为了重新建立有道之
政,“是以日昃而不暇食”。刘向在《新序·杂事第三》中,把“垂衣裳”、“恭己”和“无
为”放在一起使用,他说:“故王者劳于求人,佚于得贤。舜举众贤在位,垂衣裳恭己无为而天
下治。”扬雄的《法言》也谈到了“垂拱之治”。有人问扬雄什么是“无为”,扬雄回答说:
“奚为哉!在昔虞、夏,袭尧之爵,行尧之道,法度彰,礼乐著,垂拱而视天下民之阜也,无为
也。绍桀之后,纂纣之余,法度废,礼乐亏,安坐而视天下民之死,无为乎?” 扬雄提到的古圣
王是“尧”,使用的是“垂拱”。王充论“垂衣裳而治”颇详。他说:
“<易>曰:‘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垂衣裳者,垂拱无为也。孔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惟天为大,惟尧则之。’又曰:‘巍魏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周公
曰:‘上帝引佚。’上帝,谓舜、禹也。舜、禹承安继治,任贤使能,恭己无为而天下治。舜、
禹承尧之安,尧则天而行,不作功邀名,无为之化自成,故曰‘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年五十者
击壤于涂,不能知尧之德,盖自然之化也。《易》曰:‘大人与天地合其德。’黄帝、尧、舜,
大人也,其德与天地合,故知无为也。”
在此,王充肯定黄帝、尧和舜实践的都是“垂衣裳之治”,也就是“垂拱无为之治”。他还把
“恭己”和“无为”合用,这表明他所说的“恭己”,其主旨也是“垂拱”。 在王充那里,所谓
“恭己”也就是“共己”,《论衡·自然篇》载:“黄者,黄帝也;老者,老子也。黄、老之
操,身中恬淡,其治无为,正身共己而阴阳自和,无心于为而物自化,无意于生而物自成。”这
也证明了我们上面所说。在崔寔看来,“三公”和“掾属”各有其职,天子所要的做事,就是带
有反论性的不做事,即“恭己”。他说:“三公,天子之股肱;掾属,则三公之喉舌。天子当恭
己南面,于三公亦委策掾属,以答天子。” 魏侍中刘廙肯定,舜为政就是“恭己正南面”而又有
“独治之功”。他说:“能用人,故人无不为己用也。昔舜恭己正南面而已。天下不多皋陶、
稷、契之数,而贵圣舜独治之功。故曰:为之者,不必名其功;获其业者,不必勤其身也。其舜
之谓舆!” 齐明帝亲理细务,烦而无要,钟嵘上书进谏,欲使之“恭己正南面”,其言曰:“古
者明君揆才颁政,量能授职。三公坐而论道,九卿作而成务,天子可恭己南面而已。” 崔寔、刘
廙、钟嵘等人都相信天子为政的最高境界是“恭己”,条件是他首先要选好贤能的大臣。号之曰
“则天”的武瞾,把自己统治的年号定为“垂拱”,颇具象征意义。
根据以上所列举的有关“垂拱”、“垂衣裳”和“恭己”、“共己”的记载,我们推断,“垂
拱”、“垂衣裳”之治,非常有可能就是远古帝王的一种为政之道或治道。清末在中国内外交困
之际,维新派领袖康有为提倡变法,要求改革政治,他也把“垂裳”、“拱手”看作是古代的为
政之道,但他认为这种方式已经过时,需要改弦更张。他在呈给清帝的文书中这样说:“窃以为
今之为治,当以开创之势治天下,不当以守成之势治天下;当以列国并立之势治天下,不当以一
统垂裳之势治天下。盖开创则更新百度,守成则率由旧章;列国并立则争雄角智,一统垂裳则拱手无为。言率由而外变相迫,必至不守不成;言无为而诸夷交争,必至四分五裂。”
对于上述把“垂拱”和“垂衣裳”观念看成是远古治道的观点,站在自我反思的立场,也许可以
提出如下疑问,即“垂拱而治”或“垂衣裳而治”,莫非也是一种“托古”手法。但我们需要
“多角度”来审视诸子的历史记忆,弄清在不同的历史记忆之中,是否真的存在着矛盾或者失实。有的看似矛盾的记忆,实际上可能并不矛盾。如古帝王是战争的首领,是文明和技术的创始
人,是身先士卒的劳动者, 这些同所说的“垂拱之治”,表面上看起来也许不协调。但“垂拱而
治”只有在社会政治高度稳定之下才有可能,是“政治常态”之下的统治方式。古代帝王首先也
要打天下,要树立各种权威(包括创造文明),要选好贤臣,然后才能坐天下,才能“垂拱”。当然,一个帝王也可以通过先帝、先王权力的和平转移(如“禅让”), 在稳定的社会和政治秩
序之下来达到“垂拱而治”, 就像舜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