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我们只是力求通过文献证明“垂拱而治”和“垂衣裳而治”是作为远古的一种为政之道而
存在的,而没有追究这种治道的具体内涵。下面我们就进入到这一问题中来。
可以先看一下有关“垂拱”和“垂衣裳”的传统解释。对《尚书·武成》所说的“垂拱而天下
治”,《传》云:“言武王所修皆是,所任得人,故垂拱而天下治。”《正义》曰:“《说文》
云:‘拱,敛手也。’‘垂拱而天下治’,谓所任得人,人皆称职,手无所营,下垂其拱,故美
其‘垂拱而天下治’也。”照此解释,“垂拱”就是“手无所营,下垂其拱”。“手无所营”比
较清楚,而“下垂其拱”是什么意思呢?难道就是“下垂”相合的手?对于所说的“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韩康伯的注是:“垂衣裳以辨贵贱,乾尊坤卑之义。”韩康
伯没有说明“垂衣裳”所指何谓,他强调“垂衣裳”是效法“乾尊坤卑”之义,目的是为了“辨
贵贱”。《正义》曰:“‘垂衣裳’者,以前衣皮,其制短小,今衣丝麻布帛所作衣裳,其制长
大,故云‘垂衣裳’也。‘取诸乾坤’者,衣裳辨贵贱,乾坤则上下殊体,故云‘取诸乾坤也’。”照此疏解,衣裳“长大”故“垂”。以衣裳辨别贵贱,体现了乾坤殊体之意。照以上的
解释,“垂拱”和“垂衣裳”的具体所指是不同的。但是,二者在用于古帝王之治时,意义往往
是一致的,即在对古帝王“无事安逸”的一种举止或姿势的描述和形容中,表达了对圣王“因
任”、“不干涉”和“无为而治”这种统治方式的肯定。
“垂”字指“落下”、“下垂”。“拱”《说文》解释为“敛手”。《段注》“敛手”曰:
“古有九拜之礼,皆必拱手至地。立时敬则拱手。”《通训》云:“拱谓沓其手。右手在内,左
手在外。男子吉拜尚左,女吉拜尚右。凶拜反是。九拜必皆拱手。”据此,“拱”是以双手相合
的方式来行礼和施礼,或是跑拜时拱手至地,或是立时两手在胸前重合表示敬礼。“拱”、“拱
手”,原本可能是施礼、行礼方面的一种动作和方式。但是,帝王的“垂拱”,应该说已经超出
了此意,它应是指不做事、闲适安逸的一种状态。这种意义,也许是从拱手之礼中演变出来的。
因为两手相合以示敬,是一件很容易的事,而且端坐在席上的帝王只须如此也就够了,故帝王的
拱手,则特指无事之意。 《正义》所说的“所任得人,人皆称职,手无所营”,已经切中了此
义。问题是,“垂拱”是否是“单一”的一个动作举止。《正义》所说的“下垂其拱”,就是把
“垂”和“拱”当成一个行为举止。 但是,“垂”和“拱”实非一个行为举止,而是两个行为举
止。“垂拱”,实即“垂衣拱手”。蔡沈《集传》明确把“垂拱”解释为“垂衣拱手”,其言
曰:“垂衣拱手,而天下自治矣。”“垂衣”是“垂衣裳”之简称,亦如“垂裳”之称。古代所
谓“衣裳”,上为衣,下为裳。“垂衣裳”即长大的衣裳下垂。《正义》认为,服饰发展起来之后,衣裳长大,故能“垂”,此说为是。但韩康伯注和孔颖达疏认为“垂衣裳”是为了辨贵贱,
它来自乾尊坤卑之义。这就把垂衣裳“完全”看成了礼仪。张载论述“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
下治,盖取诸乾坤”说:“君逸臣劳。上古无君臣尊卑劳逸之别,故制以礼,垂衣裳而天下治,
必是前世未得知此,其文章礼乐简易朴略,至尧则焕乎其有文章。然传上世者,止是伏牺神农。
此仲尼道古也,犹据闻见而言,以上则不可得而知。所传上世者未必有自,从来如此而已。安知
其间(固)<故>尝有礼文,一时磨灭尔,又安知上世无不如三代之文章乎!然而如《周礼》则
不过矣,可谓周尽。今言治世,且指尧舜而言,可得传者也。历代文章,自夫子而损益之,见其
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不可加损矣。” 张载虽然有“君逸臣劳”之概括,但他把“劳
逸”同“尊卑”相提并论,仍然是把“垂衣裳”主要视之为以“文章礼乐”这种文明化过程为主
要特征的礼制。顾炎武在《日知录》中说:“垂衣裳而天下治,变质而之文也。自黄帝、尧、舜始也。故于此有通变宜民之论。” 这与张载所说基本上属于一类。现代学者柳诒徵论“衣裳之
治”稍详。他虽然对这个说法感到疑惑,指出:“《易·系辞》称黄帝、尧、舜之德,首举‘垂
衣裳而天下治’。其义至可疑。治天下之法多矣,何以首举垂衣裳乎?”但经过对服饰和服制早
期历史演变的考察,柳先生仍然肯定,“衣裳是治天下之具”,因为服饰、服制把“阶级之尊卑”、“政治之赏罚”都“寓于其中”。 结果,“垂衣裳”还是单单地被看成是礼制。
也许像“拱手”一样,“垂衣裳”原本大概也是一种礼仪。但是,帝王垂衣裳之治,根本上应该
是不限于此义,或者说已经超出了此义,当是不干涉、因任臣民、无事安逸的代名词,即张载所
说的“君逸臣劳”,而不是“辨贵贱”、“分尊卑”。因其只要穿上相应的服装端坐垂下,自然
就能显示其礼仪,无需做什么事,故用在帝王身上就成了表示无事安逸之义。韩康伯和孔颖达的
说法,概由“取诸乾坤”和《易传》“乾尊坤卑”之起。但是,《易传》为“乾坤”所赋予的意
义,不只是“尊卑”,还有其它一些,何以取诸“乾坤”,就是取诸“尊卑”、取诸“贵贱”
呢?《易传》中的天地乾坤,更多地是“自然性”的,是孔子所说的“天何言哉”之天,它们作为人类规范和行为效法的对象,更有可能被效法其“沉静”、“玄默无言”和无虑无为的性格。
如太宗的一位臣僚刘洎,“性疏峻敢言”,他不满意“善持论”的太宗同公卿反复进行争论,不
加顾忌地上书向太宗进谏,请他效法“天无言”:“臣闻皇天以无言为贵,圣人以不言为德,老
子称‘大辩若讷’,庄生称‘至道无文’,此皆不欲烦也。” 因此,如果“垂衣裳”是效法天地乾坤,它也应该是效法其“天之无为”和“玄默无言”。此亦有据,如《论语•泰伯》载:“大
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朱熹注引云:“尹
曰:‘天道之大,无为而成。唯尧则之以治天下,故民无得而名焉。’”又如,柳彧规劝事无巨
细、亲裁细务的文帝说:“臣闻自古圣帝,莫过唐虞。象地则天,布政施化。不为丛脞,是谓钦明。语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故知人君出令,诫在烦数。是以舜任五臣,尧咨四岳,设官
分职,各有司存。垂拱无为,天下以治。” 据此,“垂衣裳”、“垂拱”就是古帝王黄帝、尧、
舜等委任贤臣,使之各司其职,而自己则“无为”而治。上文谈到“垂拱之治”和“垂衣裳之
治”历史根据时所列举的文献,也证明了这一点。
如果说“垂衣拱手”或“垂拱”是对古帝王统治方式的形容和姿态的形象性描述,那么这种直观
形象的产生,同中国早期的生活用品及其生活习惯相关。据研究,在中国文明的早期,上层社会
的坐卧、访谈、饮食宴席,都是在“席”上进行,席上放置矮几作为小案子。床、桌、椅等用具
的使用都是很晚的事。席地而坐是古人的一种生活方式。 柳诒徴指出:“古皆席地而坐,坐必正
席。客至于寝门,则主人请入为席。” 对圣王来说,席地而坐不仅是一种生活方式,也是一种处理公共事务的方式。可以推断,在正常情况下,古圣王听政和主政,主要是在“席上”进行的。
古帝王授职任能,执要无烦,他经常“垂拱”席上,清静无事,即有治天下之效。正如荀子所
说:“之主者,守至约而详,事至佚而功,垂衣裳,不下簟席之上,而海内之人莫不愿得以为帝
王” 《大戴礼记·主言》所说亦为佐证:“曾子曰:‘敢问不费不劳可以为明乎?’孔子愀然扬麋曰:‘参!女以明主为劳乎?昔者舜左禹而右皋陶,不下席而天下治。’”可以想像和推测,
“垂拱”、“垂衣裳”直观上应是古圣王端坐在席上,垂落着能够显示帝位的宽大衣裳和大带,
双手相合放于胸前倾听大臣的述职,执要督责,因任臣民,不必事必亲射。很可能因为这种形象是静态的,而且又是为政的常态,因此,久而久之它就成了古圣王安逸谦恭、清静无事、无为而
天下治的代名词。魏征在接连四次向太宗的上疏中,其中就劝太宗实行“垂拱无为”之治:“简
能而任之,择善而从之。则智者尽其谋,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文武争驰,君
臣无事,可以尽豫游之乐,可以养松乔之寿,鸣琴垂拱,不言而化。何必劳神苦思,代下司职,役聪明之耳目,亏无为之大道哉!”
上面我们接触到了“恭己正南面”或“共己正南面”的说法,并看到二者与无为“垂拱之治”的
联系。原则上,我们认为“恭己”与“共己”,都是从谦恭和谦虚之礼中引申出来的一种“无
为”状态。
何晏注释孔子的“恭己正南而已”说:“言任官得人,故无为而治。”《疏》曰:“夫舜何必有为哉,但恭敬己身,正南面向明而已。”朱熹之注亦与此意相合,其言曰:“恭己者,圣人敬德
之容。既无所为,则人之所见如此而已。”杨倞注释《荀子》的“共己”说:“共,读为恭,或
读为拱。垂拱而已也。”孙诒让解《墨子》“共己”,认为不读为“恭”,宜读为“拱”。但不管释“共己”为“恭己”还是“拱己”,都不影响我们这里的宏旨。
总而言之,作为远古治道而存在的“垂拱”、“垂衣裳”、“共己”和“恭己”,是对古帝王统
治方式的形容和姿态的直观性描述,它的主旨是英明的帝王善用贤臣,使其各司其职,而帝王不
加干涉、无为、无事,安逸谦恭,清静无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