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转型:荀子
公元前三世纪的伟大的儒学思想家荀子一方面与孟子抱有相同观点,认为人的状况可以通过修身而改善,道德教育对于维护社会秩序绝对必要;同时也怀疑人性可以自动引发将人导向卓越的创造过程。他坚持认为,法律的强制力、礼乐的感化、统治者的权威、教师的指导以及良好风俗的持久存在,队于社会和谐均属必需。他对于修身的证明是双重的:在社会学意义上,修身是必需的;在心理学和认识论意义上,则是可能的。
荀子赞同人类发生的进化论,尤其强调人的社会性。他认为,一切存在均有活力,植物有生命,动物有意识,而人则沿着这一序列发展出了义。义的观念的显著特征就是能够知道需求,并具有设计人类社会组织结构以求生存与发展的智慧。修身是人类社会稳定与团结的核心。人的欲望是无穷的,而满足人的物质财富是有限的。如果欲望不能恰当地疏导,社会秩序便不能维持。尽管外在的强制措施是必要的,但从长远作用来看,最可靠的方式还是道德上的修养。可以肯定,充斥着食欲、性欲及攻击情绪的人性不可能自行发生亲合社会的情感,而心灵的认知功能却具有辨别和抉择的智能。
荀子将心灵与器皿中的水相比较:
故导之以理,养之以清,物莫之倾,则足以定是非决嫌疑矣。12
可以理解,荀子的道德教育主要关心的是从迷乱之中解放心灵:
故为蔽:欲为蔽,恶为蔽,始为蔽,终为蔽,远为蔽,近为蔽,博为蔽,浅为蔽,古为蔽,今为蔽。凡万物异则莫不相为蔽,此心术之公患也。13
然而,尽管心智面临这些危险,它所具有的三个显著特性却可能拯救人性于自我毁灭之中,此即虚空、单一、宁静。14
心灵的接受能力是无穷尽的,无论它获取了多少信息,总还是有容纳新信息的空间。心灵的虚空为学习提供了巨大容量。荀子认为,尽管与其他动物比较,人在体能方面显得拙弱,但通过学习,人可以社会化,从而成为最具智慧的动物。心灵还具有综合力,能将零散的观念整合成连贯的思想形式。心灵可以在不丧失其内在特性的情况下做到这一切。同样地,当心灵能动地回应外在刺激时,它总能保持内在的宁静。这些特性使心灵能够锻炼其认知功能以控制人性中的情绪。
基于上述,荀子主张以心智宰制性情,以此作为修身的中心任务。他特别注重人类运用巧智所建立的文化形式,认为藉此帮助心智遂行主宰作用是必要的。法律、礼仪、音乐、规范及风俗在帮助心智转化性情以便将其对于社会的破坏作用减至最低程度方面,是至关重要的。孟子和荀子都懂得控制欲望的必要性。他们并不倡导禁欲主义,但他们也充分意识到,涵养心智的最佳方式就是尽量消解欲望。
人类卓越的根基
古典儒家人文主义关于修身的中心思想具见于《大学》中的一段精炼的论述:
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15
这里蕴涵的深厚意蕴是,修身的根本及其重要性被推扩到家、国乃至天下。这不仅仅是青年人道德教育的课题,也是作为整体的国家的主要关切: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16
按照这种观念,修身在自我与形形色色的政治、社会、文化团体构成的社群的链环中居于中心地位。就个人方面而言,修身涉及复杂的经验学习与心智锻炼过程。就人类总体发展而言,修身则为家庭稳固、社会有序和世界和谐的基础。
儒家或许特别关注修身的社会和政治意义,但在整个中国哲学中,亦即由伦理学、美学、形上学和认识论所构成的中国核心思维方式中,修身都具有突出地位。在中国人的精神生活中,伦理上的基本关切在于如何通过示范方式为年轻一代树立激励准则,美学上则在于如何通过严格锻炼培养真正的美感,形上学方面在于如何内在地把握终极存在,认识论方面在于认知中正和体贴的精神。确实,修身的核心地位促使中国思想家们将伦理付诸实施,将审美作为经验,将形上学转化为智慧,将认识论运用于沟通。与“未经审思的生活是没有价值的”这一希腊格言相应的中国训诫是:未经修养的人尚不成其为人。学习成人的定义即是投身于无止境的修身过程。按照这一观念,哲学既非抽象理论,亦非推理思维,而是精神锻炼。作为精神锻炼,爱智便成为一种具有转化作用的行为。
道的体现:道家的进路
道家修身讲求无知的艺术。在知识的追求方面,人们日有所获;而道家却要求人们放弃知识,保持静默:
希言自然。
故飘风不终朝,
骤雨不终日。
孰为此者?天地。
天地尚不能久,
而况于人乎?17
因此,自然的经常与持久之道是非戏剧性的,非暴力的,和平的,宁静的,平淡的。与自然相匹侔的前提是承认我们不知我们所无知的命定的缺陷:
知不知上,
不知知病,
夫惟病病,
是以不病。
圣人不病,
以其病病,
是以不病。18
根据道家思想,承认无知,我们便会赞同修身并非行为方式: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
无有入无间。
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
不言之教,
无为之益,
天下希及之。19
尽管道不可言说,但却能够经验。无为的心知有助于把握道。经验道或体味道是 道家修身的主旨:
知常容,
容乃公,
公乃王,
王乃天,
天乃道,
道乃久,
殁身不殆。20
庄子对于道作了生动的描述。在日常生活中实现道乃是经验地理解道的最有效的方式。对于道的领悟与通过精神游历而践履道是互相关联的,这种关联通过由自然符号自发生成的语言、恒常的流变以及永不停歇的更革而实现: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上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21
对于道的这种理解的精神意蕴相当于一切事物和观念,摒弃了各种类型的自私,趋入“大知”和“美德”境界而得以破块启蒙。在庄子独特的表述中,得道之人能够超越现世,超越一切物质事物和尘世生命。
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生不死。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22
这种对于道的形上学解读以及对于真人的实存的理解之卓越的融汇,在疏离而不可捉摸的道与具体而实际的道家经验之间指示了一种富于成果的互动,因为道作为观念是永难企及,而作为生存方式则总是当下经验的。
天人观
不难理解,儒家因其政治关切、社会参与以及文化敏感而将修身作为普世性的价值取向,而道家因其对政治、社会、文化缺乏兴趣而将修身界定为超脱此世的价值。然而,在深层意义上,儒道两家均致思于相同的问题:人如何可能在本有心境不丧失安宁的情况下回应每况愈下的世事变迁?用汉代杂家文本中的言论来说,人如何可能与物同化而又不致丧失本性?
这一核心问题的古典性的表述见于《中庸》: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23
深蕴于这一表述中的天人观既是儒家的,也是道家的。当然,这一表述被认为出自《易传》的形上思想:宇宙的伟大转化乃是人类修身的最高激励标准;人类通过修身,可以辅相天地化育,从而与天地参。这就意味着,我们的私下所为以及日常践履有着深厚的宇宙学和心理学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