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庄子哲学的精髓还远不止于此。庄子的这个“一”,还指生命个体的小宇宙内部的统一,即内心世界意识层与潜意识层的整合统一。
庄子认为,要建立“天乐”的人生观,要“与天为徒”,并不光是意识层面的问题,还有潜意识层面的问题。庄子在集中反映他的天道观的《大宗师》中借寓言揭示了这个真谛:
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也?”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下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
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这还仅解决意识层的问题。但仅此还不能解决问题,还必须经过意“守”:“外天下”——排除我与天下世界的对立,“外物”——去除物与我的对立,“外生死”——忘掉个体内部的种种得失生死之念,而后才能“朝彻”——“见独”,才能进入超越生死的境界。这段话,曾被许多人认为是神秘主义,其实,这都是自我进行心理疏导、自我修养的过程。即排除外部世界的干扰,进入内心世界的自我整合。“外天下”“外物”“外生死”,其意近于庄子所谓的“坐忘”:
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蹙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
“堕肢体”“离形”是除感官层面的干扰,“黜聪明”“去知”,是排除意识层面的干扰。这时才能“同于大通”,也就是“朝彻”,而后才能“见独”——独特地体悟真谛。
庄子及其弟子都强调:“无思无虑始知道,无处无服始安道,无从无道始得道。”(《知北游》)“无思无虑”,是放弃意识层面的活动;“无处无服”是放弃欲念活动,这是对意识层的进一步清理,消除传统世俗观念的影响;“无从无道”,是放弃意识深层的主观意向。这是人的内心世界循序渐进的由意识层向潜意识层活动的深化。庄子认为只有“无思无虑”的潜意识层,才能清除人类外在社会和传统观念对人的影响,使他们一无挂碍的进入道境。也才能做到“一而不杂,与道为一”的心境。
《齐物论》中所谓的“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一是在认识论上突破那些把生命个体与宇宙万物隔裂开来、把个体孤立起来的思维囿限;二是在心理上克服生命个体的精神孤独之感;三是在生命的体验方式上打破个体与外部世界整体的疏离,而取得亲和融洽。德国思想家鲁道夫·奥依肯指出:“人类的历史运动展示出不可估量的生活价值;不过,这种生活除非将自身组成一个整体,除非取得超越所有孤立状态的内在综合性,否则无法达到登峰造极的顶点,也无法赢得精神性的特征。”[2](P103)庄子哲学的特点就是以自然天道为理论基础,从形而上的宏观高度与形而下的心理深层两方面的结合上下功夫,达到生命个体与宇宙万物的和谐统一。作为小宇宙个体,克服与生俱来的孤独与贫困,唯有发现与社会整体联系起来的纽带,“取得超越所有孤立状态的内在综合性”,“否则无法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鲁道夫·奥依肯认为,有关生活的精神特性,取决于对整体性的认识。“从我们的研究结果来看,要在关于世界本质的斗争中得出定论……既不取决于外在,又不取决于单个个体,而是取决于内在生活和全部整体;另则,生活不是通过认识过程得出问题的答案的,而是必须从自身的组织构架中或自身的进展与创造性活动中得出结论。”[2](P121)庄子哲学其实正是引导人们从认识自身并有层次地从心理深处转变自身及创造性活动中走向个体与整体的统一。
综观《庄子》内七篇,《齐物论》《养生主》《人间世》是从外到内地探索宇宙、万物、社会到个人生存的本质及其规律,进行疏导;而《德充符》《大宗师》《应帝王》则是由内到外地进行内在世界的综合。庄子以道作为无限与永恒的尺度和平衡器,通过不断的自我反思与升华,把人们从传统的思维方式、价值观、认识论等诸方面引出传统误区,引向无限、永恒、和谐、统一、审美的境界。完成孔子提出却没能完成的“克己“的理想。,
五、以“自然天道”为武器,打开灵性创造的大门
庄子哲学的精髓,不仅在于引导人们建立“天乐”式的人生观,而且还在于开拓出深层意识这块处女地,激发人们的内在潜力,开拓其创造性、悟性、灵性,从形而上与潜意识的结合上,为人类打开通向新天地的大门。对庄子哲学的这一层意义,人们还认识得很少。
庄子曰:“形非道不生,生非德不明。存形穷生,立德明道,非王德者邪!荡荡乎!忽然出,勃然动,而万物从之乎!此谓王德之人。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神之又神而能精焉。故其与万物接也,至无而供其求,时骋而要其宿。”(《庄子·外篇·天地》)
“立德明道”的“王德之人”,能“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即超越表象,达到“大音稀声、大象无形”之境。“独见晓”,独立不羁、超群拔俗地看到天道,亦即《大宗师》中的“见独”—见道之境。“闻和”听到天道与万物和谐统一的“天籁”之声,感受到“万物与我为一”之境。“深之又深而能物焉,神之又神而能精焉”,能“物”有几义:一是能“物物”之“物”,能驾御万物,而不为外物所限;二是能视自己为万物之一的“物”,即进入“我与万物为一”之境,驾御万物而又能与物为一。而这需要“深之又深”的功夫。人类随着生产的进步,科学的发展,日益将自己独立凌驾于万物之上。“随着科学研究的不断进步,大自然从精神意义上与我们越来越远。无休无止的批评和反思通常使我们越来越无法理解作为统一性的整体。如此的孤立于整体的人类,对他自己来讲好像已经失落……”(《新人生哲学要义》P49)庄子的“深之又深”,正是要把人类拉回到“物之初”,回归自然,回到万物统一的大家中去。所谓“神之又神”,把精神发挥到极至,纯粹到极至,便能由“粗”入“精”,由形入神,得“物”之精髓。
“梓庆削木为鐻。鐻成,见者惊犹鬼神。鲁侯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以为焉?‘对曰:’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鐻,未尝敢以耗气也,必斋以静心。斋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斋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斋七日,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当是时也,无公朝。其巧专而外骨消,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躯至矣,然后成见鐻,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与!‘”(《庄子·外篇·达生第十九》)这个故事,是对上述“深之又深而能物焉,神之又神而能精焉”之语的具体注释和形象发挥。“不敢怀庆赏爵禄”是忘却功利,“不敢怀非誉巧拙”是忘却名声,“忘吾有四枝形体”是忘却自我,“观天性”是掌握对象的客观本性,“以天合天”,排除了一切主观自我的拘限,以掌握的“天性”吻合客观之物 ,进入天人合一之境。
《庄子·庚桑楚》中说:“彻志之勃,解心之谬,去德之累,达道之塞。贵富显严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动色理气意六者,缪心也。恶欲喜怒哀乐六者累德也。去就取与知能六者,塞道也。此四六者不荡胸中则正,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为而无不为也。”所谓“贵富显严名利六者”,是社会层面影响于个体精神的压力,他并非来自人的本心所需,故曰“勃志”。 “容动色理气意六者”,是人的意念层面东西,他同样得自环境的感染,它会扰乱人心的安宁,故曰“缪心”。“ 恶欲喜怒哀乐六者”,来自人主观性情层面的感情活动,它们会成为的人的精神负担,甚至使人丧生本性,故曰“累德”。“去就取与知能六者”,是指人主观性的心理欲念活动,人的主观欲望过强,就会影响到人们看问题的客观公正,妨碍人们去接受真理,故曰“塞道“。这是庄子从心理的四个层次分析危及人们精神健康的因素。从功名的观念、到容色意气、主观的好恶、去就知能,都是人们长期的生活实践耳闻目染中得自于世俗和传统的累赘,都是影响人们智慧和灵性发挥的负面因素,所以庄子说他们“勃志”“缪心”“塞道”。与一切思想家哲学家不同之处在于,庄子不仅从宏观层面、理性层面去研究人,而且深入到人的灵魂深处,对心理深层即潜意识层的开拓、发见与探索。将宏观层与微观层的结合与统一来解决问题。
庄子说:“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寥天一。”(《大宗师》)笑比达到“适”更进一层,而“献笑”即人为制造的“笑”比不上 “排”—自然而然的舒泄。只有去除心理的一切人为活动,“安排而去化”,才能进入寂寥虚空、与天合一的境界。“忘足,履之适也;忘要(腰),带之适也;知忘是非,心之适也。不内变,不外从,事会之适也。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达生》)所谓“忘适之适”,就是连“适”本身都忘掉了,这是心理处于极度放松状态。庄子提倡的“心斋”“坐忘”,就是从意识层到潜意识层逐层清除一切,进入“朝彻”“见独”之境,“用志不分乃凝于神”。
英国著名的政治学家、心理学家、思想家格雷厄姆·沃拉斯在其名著《天才的思考》中说:“最好的思考都是在人们无意识的情况下作出的。”[4](P16页)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人们所谓的意识,都是传统和习惯的产物,他对人们的思维往往起定向性作用,会束缚思维的开拓和创新。所以庄子特别强调“无思无虑”。他有不少寓言说明意识的副作用。“善游者数能,忘水也。若乃夫没人之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彼视渊若陵,视舟之覆犹其车却也。覆却万方陈乎前,而不得入其舍,恶往而不暇?以瓦注者巧,以钩注者惮,以黄金注者昏。其巧一也,而有所矜,则重外也。凡外重者内拙。“(《达生》)善于游水的人之所以能灵活自如,是因为他忘掉了水的可怕。把翻船视为车的倒退一样平常,所以不论如何万般翻船覆舟,任何恐惧都不会进入他的内心,扰乱他的思绪。又如用瓦作赌注,人们会显得很灵巧,而用黄金作赌注,就会昏乱,这是因为“有所矜”即有所持,意识中有顾虑,妨碍了他的灵巧的发挥。所谓“外重”指利害得失这些外加给心灵的意识。“外重者内拙”,利害得失之心重,内心就会受到干扰而显笨拙。所以庄子说: “一其性,养其气,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无隙,物奚自入焉?”(《达生》)“其天守全,其神无隙”,所谓“天守”,就是守住天道德性,他的精神是整合,没有空隙,不受外部世界的一切影响。这是庄子全书所追求的宗旨和精神的最高境界,是一切神人、圣人、真人的境界。
在他之前,从孔子到诸子的理论,都只停留在理性认识即意识层面。意识层受人的主观性局限,受时空性局限。他们虽然一定程度上能对人起作用,但是,人的真正能量、一切动力的来源,来自潜意识。有人曾把人的精神活动比作冰山,意识层只是浮出水面的部分,而更大部分则是隐在水下的潜意识。它是蕴藏量巨大的精神宝库。人的喜怒哀乐都来源于此,人的智慧潜能亦皆隐藏于此。而庄子所提出的精神本体论及其小宇宙学说,正是首次为人们打开了这座精神宝库的大门。
《庄子》全书反复一再强调“无”:“无功”“无名”“无己”“无为名尸”“无为谋府”“无为事任”(《应帝王》)“无知”“无欲”(《马蹄》)“无思无虑”(《知北游》);强调“忘”“忘年忘义”(《齐物论》)“相忘以生”“忘其肝胆”(《大宗师》)“忘乎天,忘乎物”(《天地》)“忘己”(《天地》)“忘身”(《山木》),人们总将其一言以蔽之为“虚无主义”。其实,庄子之意,除了要人们从精神上解脱现实的痛苦以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目的是启迪人的灵性,开拓人们的智慧及其创造精神。《庄子》中的宋元君作画“解衣磅礴”、梓庆削木为鏬 惊若鬼神等等一系列的寓言,无不揭示:人们只有清除一切意识上的干扰,才能发挥出人们的灵性创造。正如沃拉斯所说:所谓创造,意味着从什么都没有的状态产生出东西来。(《天才的思考》庄子的“心斋”“坐忘”“朝彻”“见独”,所谓的“见独”就是生命个体所独自体悟的创见、创造、发明。“见独”犹如禅悟,因人们的悟性各不相同,根有深浅,器有利钝,人各有所见。故唯“见独”,自解自悟,无所依傍,方有独创独见。庄子标榜“见独”,实是提倡敢于独抒己见,敢于标新立异的开拓性人格。铃木大拙在《禅宗的存在价值》一文中说禅宗的修行目的在于“获得洞察事物本质的新观点”。其实,庄子的“坐忘”“朝彻”“见独”,目的和价值恰恰也正在于此。说到底,中国禅宗的顿悟,其哲学渊源与庄子的小宇宙理论正是相通的。
“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离朱索之而不得,使契诟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黄帝曰:‘异哉,象罔乃可以东得之乎!’”(《庄子·天地》)“玄珠”喻道——客观真理;而“象罔”,影子的影子,朦胧之朦胧,非语言可以表现,亦非意识可以得到,而只有影子的影子般朦胧的无意识可以得到。沃拉斯说:“神经学专家估计,你的无意识数据库与你的有意识数据库的比例超过一千万比一。”[4](P19)西方现代学者的研究的结论是否正确,也许还可商榷,但至少说明人们过于迷信理性的观念是值得怀疑的。庄子的“坐忘”“见独”,不一定等同于无意识,但至少是超越意识、超越传统的新观点新思维。其意义在于引导人们大胆超越现有既存的一切,不断地作出自己独特的发明、创造,不断地向新的领域作出自己新的发现。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庄子是通向未来的科学是不为过的。我们可以预言,当庄子的观点被人们所普遍认识普遍接受之时,也就是人类精神文明大解放大开发大自由之日。
注: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卷一[M],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
[德]鲁道夫·奥伊肯《新人生哲学要义》[M],张源 贾安伦译,中国城市出版社2002年版。
[美]爱莲心《向往心灵转化的庄子—内篇分析》[M]江苏人你出版社2004年出版,
格雷厄姆·沃拉斯《天才的思考》,刘志明译,北京:企业管理出版社200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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