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不仅首次把解放精神置于最高的地位,作为他的人生哲学的标的,而且更重要的是提出了前所未有的“心斋”“坐忘”“朝彻”“见独”等等独特的理论,对精神科学中的这块人类从未触及的处女地,进行了独创性的开拓。
“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智,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庄子·内篇·大宗师》)从“忘仁义”—“忘礼乐”—“坐忘”,这是庄子对得道过程的具体描述。所谓“忘仁义”,就是解脱伦理对生命个体的规范。“忘礼乐”,抛弃社会政治理念的束缚,这些都是从理性层排除世俗传统观念的束缚;“坐忘”——“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智”,这是摆脱形躯之我,物我两忘,与道合一的境界。
上面这段话曾被许多人斥为唯心主义、神秘主义,其实,庄子所谓“忘仁义”“忘礼乐”的“忘”,不是消极意义的简单“遗忘”,而是建立在理性批判基础上的超越。庄子曰:“夫尧畜畜然仁,吾恐其为天下笑。后世其人与人相食与!夫民,不难聚也,爱之则亲,利之则至,誉之则劝,致其所恶则散。爱利出乎仁义,捐仁义者寡,利仁义者众。夫仁义之行,唯且无诚,且假乎禽贪者器。”(《庄子·杂篇·徐无鬼》)所谓“利仁义者”出典于《论语》“仁者爱仁,智者利仁。”其义谓仁人出于其仁心爱仁,而聪明人可通过施仁得到好处。庄子说的“利仁义者众”是指众多的人只是把仁义作为谋利的手段。“夫仁义之行,唯且无诚,且假乎禽贪者器。”仁义只是贪婪的统治者借以获利的工具而己。“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仁义存焉。则是非窃仁义圣知邪?”(《庄子·胠箧》)庄子揭露统治阶级所谓的“仁义”欺骗性,无疑是十分深刻的。
庄子更进一步地以朴素唯物的历史观,批判儒家学派“祖述尧舜”“法先王”的政治观:“名,公器也,不可多取。仁义,先王之蘧庐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处。” “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陆行莫如用车。以舟之可行于水也。而求推之于陆,则没世这行寻常。古今非水陆与?周鲁非舟车与?”(《天运》)。这是庄子对仁义作为政治手段的历史局限性的批判。庄子说“大仁不亲”。他并非否定仁义本身,而是更高意义的扬弃和超越。由此,我们可以说,庄子的“坐忘”“忘天下”“忘礼乐”的“忘”,都不是消极意义的“遗忘”,而是扬弃和超越。只有从这个意义上去理解,才能理解庄子学说的精髓。
庄子所谓“堕肢体”“离形去知”,意指全方位地彻底解脱自我观念的对个体身心的束缚。感到肢体存在,即意识与欲望都还存在。它们都会妨碍自我进行独立特行的探索和体悟。正如禅宗公案中沩山对香岩弟子百丈所说:靠这种聪明伶俐得到禅,不外是出自理性分析的理解,而这恰恰是堕入生死之路的根本原因。理性分析,是依据人们的习见和成心的推理所得,不能不落前人窠臼,因而不可能得出自己新鲜独到的见解和感悟。离形去知,“朝彻”“见独”,这其实引导人们发挥自身特有的悟性灵心,无所依傍,无所拘羁地体悟世界万物,从而得出自己独特、鲜活的体验和灵悟。只有这样,才能使人类各人充分发挥其所长,有所创造发明。庄子所实说的这一套体道之理,是把人们从习惯性的迷信前人、屈从权威的消极状态下解放出来,通过“心斋”“坐忘”,进行灵魂的自我洗涤,引导人类不断进行自我探索、自我开拓、自我革新之路。
“心斋”“坐忘”,“同于大通”。庄子之所以称道为“大通”,一是因为万物相通于道。其次,所谓“通”者,即“循耳目内通”,打通意识与潜意识层的壁障,身心高度统一,“我守其一,以处其和。”(《在宥》)守住天道,身心方能高度和谐。“以和为量,浮游于万物之祖。”(《山木》)“祖”—万物的本根即道的境界中。物我一如,这就是人的灵感突现的时刻。
庄子所说的“堕肢体”“离形”、“朝彻”“见独”,如果抛开其貌似神秘的语言外表,骨子里其实并没有什么神秘。这是任何从事创造性劳动的人都会体验到的。罗丹回忆其创作名作《浪漫的犹太人》过程说:“有一天,我整天都在工作,到傍晚时正写完一章书,猛然间发现纸上画了这么一个犹太人,我自己也不知道它是怎样画成的,或为什么要去画他。可是,我的那件作品全体便已具形于此了。”灵感的出现,都是在无意识中,不受意识的控制。这也就是庄子所谓“堕肢体”“离形去知”,即“坐忘”状态。当思虑俱无、身心皆忘的瞬间,灵感突现,有如朝阳喷薄而出。《庄子》中的宋元君作画“解衣磅礴”、梓庆削木为鏬 惊若鬼神等等一系列的寓言,无不揭示:人们只有清除一切意识上的干扰,才能发挥出人们的灵性创造。正如沃拉斯所说:所谓创造,意味着从什么都没有的状态产生出东西来。(《天才的思考》
现代科学的研究表明,理性思维常易形成思维定势,而导致思维僵化。庄子的“心斋”“坐忘”,目的就是为了引导人们超越前人窠臼,而后“朝彻”“见独”——所谓的“见独”,独自发现真理,发挥独有的灵性悟性,作出自己的独特发明;是生命个体所独自体悟的创见与创造。过去人们只是或惑于字面,一味批评庄子神秘主义、唯心主义,却没有领悟庄子的真谛所在。“见独”,这个“独”,不是笼统的天道,而是具体事物、具体个人的道。庄子说“道在屎溺”,意思就是道在万物之中,万物皆有其道。画有画道,文有文道。同是文道,各人亦有不同的发现、发明。所以,个人独到的见解、感悟,独有的发明、创新,都属于“见独”。这个“独“,与“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精神的独立不羁、唯道是守——相通,但又不完全是一回事。“见独”强调的是个体的独特发现。个人才性的发挥。犹如禅悟,因人们的悟性各不相同,根有深浅,器有利钝,人各有所见。故唯“见独”,自解自悟,无所依傍,方有独创独见。庄子标榜“见独”,实是提倡敢于独抒己见,敢于标新立异的开拓性人格。铃木大拙在《禅宗的存在价值》一文中说禅宗的修行目的在于“获得洞察事物本质的新观点”。其实,庄子的“坐忘”“朝彻”“见独”,目的和价值恰恰也正在于此。说到底,中国禅宗的顿悟,其哲学渊源与庄子的小宇宙理论正是相通的。
庄子的精神哲学,其本质是教给人们一套解放思想、解放精神的独特理论,是转变人们看待世界看待自己、发现世界和发现自己的方法,是转变人们灵魂的理论。庄子与一切宗教和神秘主义有本质的区别。正如美国学者爱莲心所说,庄子的“心灵转化”区别于宗教之处在于:“心灵转化并不要求信奉任何一套诸如神的特殊的启示等的观念,也不需要信奉一套关于灵魂或来生的教义,甚至不需要信奉任何理论实践的规则。此外,心灵转化与宗教转变的区别还在于,它基本不是一种刻骨铭心的情感体验。”[3](《导言》,P3页)庄子与神秘主义的区别在于,它建立在理性的天道观和本体论基础之上,以理性的分析批判为前提,同时通过经由意识层到潜意识层的全方位超越为途径。它既不会在神秘的黑暗中自失,也不依赖于对神秘真理的特殊理解和特殊实践。庄子只是强调了破除传统理念及传统的欲念所带来的精神枷锁,打开束缚人的创造精神的桎梏,解放人的精神与智慧。
庄子哲学的天才创造,在于他不仅要使生命从现实的泥坑中解脱出来,得到“逍遥”,而且要引领人们“见独”,启迪人的无所依傍的独创精神。这是对人类小宇宙的潜能的认识与开拓,这正是庄子尚未为人们所理解的伟大超越之处。
沃拉斯说:“神经学专家估计,你的无意识数据库与你的有意识数据库的比例超过一千万比一。”[4](P19)西方现代学者的研究的结论是否正确,也许还可商榷,但至少说明人们过于迷信理性的观念是值得怀疑的。庄子的“坐忘”“见独”,不一定等同于无意识,但至少是超越意识、超越传统的新观点新思维。其意义在于引导人们大胆超越现有既存的一切,不断地作出自己独特的发明、创造,不断地向新的领域作出自己新的发现。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庄子是通向未来的科学是不为过的。
四、“我与万物为一”—走向内心与外物的整合
庄子哲学的一个基本观点是“恢诡谲怪,道通为一……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齐物论》)这个“一”,有几重意思。一是从本论的意义上说,庄子和老子都称道为“一”, 庄子所谓“通于一而万事毕”(《天地》)。 这个“一”,首先是指万物相通于“道”:“通天下者一气也”。万物相通的观念,并非庄子的发明。他初始渊源于《易》,《易》乾坤《彖》辞说“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行。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指出天地是万物产生之源:“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咸卦》);《易》还涵有万物相通之观念:“天地交而万物通也。”(《泰卦》) “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系辞》)庄子的“道通为一”是对《易》的继承和发展。
庄子的“通”还有更重要的一层意思,那就是人与天、内心与外物的统一,意识与潜意识的相通并统一。这才是庄子的真正发明,是区别于他人的独特之处。
庄子指出天与人统一是客观存在的普遍规律:“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大宗师》)这段话揭示宇宙万物、天与人是统一联系的整体,是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不管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万物客观上都是相互联系的整体。自觉承认的,就是“与天为徒”(“天”即客观即道),也就符合于道了。不承认的是与人为徒,而人是不能胜天的。把以人的主观服从客观天道作为前提,是庄子的朴素唯物观的基石。但是,庄子并没有否定人的主观作用,恰恰相反,庄子在指出服从道、“天与人不相胜”的同时,也指出人的主观认识作用的重要。所以,这个“一”,还特指改变人的主观思辩的方法。从人的主观思辩方法上说,庄子认为“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于德之和。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德充符》)从“异”的角度看,即使是肝与胆如此相近的物体,也会觉得如楚国与越国那样遥远。从“同”的角度看,则万物都可以看作是同一或统一的。这揭示了选择观察视角、观察方法的重要性。古代曾统治罗马帝国的哲学家曾说过:生活是由思想决定的。也就说,世界是天堂还是地狱,完全取决于我们如何看他。遇事多从其“一”方面看,就可以“游心于德之和”。即使失去了腿,也就看作失去了一块土一样。这就是说,人的命运如祸福、贵贱、美丑、寿夭,都由客观决定,是人主观意志改变不了的。但另一方面,人如何看待命运的一切,以什么态度去对待,则取决于自己的思辩方法。譬如死亡,这是人类最大的不幸。然而庄子说,如果人类站在自然天道的角度去看,那么就会发现,生死的转化,就象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交替一样,自然而然,不可避免。因而生不足乐,死不足悲。“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大宗师》)所以,能否做到“一”,是一个人的修养功夫,也是人的生存智慧。“通于一而万事毕”(《天地》),“一心定而王天下,其鬼不祟,其魂不疲。一心定而万物服。言以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此之谓天乐。”可见庄子哲学的最终目的是建立人们乐观的人生观,快乐的人生态度。这一点,似乎已被越来越多的人所认识、所承认,日益成为人们的共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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