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达以时》与《中庸》之差异,在于《中庸》中渗透了“德位”、“德命”或“德福”一致的思想。《中庸》第十七章云:
子曰:舜其大孝也与!德为圣人,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宗庙飨之,子孙保之。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故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笃 焉。故栽者培之,倾者覆之。诗曰:“嘉乐君子,宪宪令德。宜民宜人,受禄于天。保佑命之,自天申之。”故大德者必受命。
此章以“子曰”起始,依传统注例,属子思“杂引孔子之言”。但孔子是否真有“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的思想,很值得怀疑。从《论语》的记述可知,孔子对“天”与“德”的一致是十分肯定的,但对“德”与“位”、“禄”、“名”、“寿”的一致却大打折扣。孔子所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这里的“命”“天”就是指一种不依人的德行、意志等主观因素所改变的必然性,生命之长短、事业之穷达都是“命”中注定,与人之是否有“德”并无必然的联系。在孔门弟子中,颜回居“德行”之首,但颜回“屡空”,而且“不幸短命死矣”,这不仅对颜回是“德”与“禄”、“寿”的不一致,而且对孔子本人禀受天“德”而行道的信念也是一个莫大的打击,故“颜渊死,子曰:噫!天丧予!天丧予!”(《论语·先进》)孔子在周游列国时曾说过:“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论语·述而》)“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论语·子罕》)观此可知,孔子对于自己禀受天“德”而行道本具有坚定的信念,但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困于陈蔡的经历也使他不得不正视“时”“命”的现实,因而有记载:“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论语·卫灵公》)后来《荀子·宥坐》、《孔子家语·在厄》、《韩诗外传》卷七、《说苑·杂言》以及《史记·孔子世家》等所记孔子困于陈蔡之间子路与孔子关于“时”“命”的问答当都是发源于此。《论语》中记孔子还说过:“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有人称孔子为“知其不可而为之者”(《论语·宪问》)。子路在与“隐者”接触后也曾说:“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论语·微子》)这些都说明孔子并不认为“德”与“命”有着必然的联系,道之行与不行就像死生、富贵一样不是德行、人力所能决定的,“德位”、“德命”或“德福”一致的思想并非孔子本人的思想。
《孔丛子·公仪》篇记鲁穆公对子思说:“子之书所记夫子之言,或者以为子之辞。”子思答:“臣所记臣祖之言,或亲闻之者,或有闻之于人者。虽非正其辞,然犹不失其意焉。”以上“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故大德者必受命”的思想是否也是“不失其意焉”,似乎不宜作出肯定的回答。如将“子曰”以下至“子孙保之”视为子思记孔子之言,而将“故大德必得其位”等等视为子思对孔子此言作的发挥(这一发挥并不代表孔子本人的思想),也许更好些。
“德位”、“德命”或“德福”一致的思想,可称为道德的理想主义或道德的乐观主义思想。这一思想与孔子本人的经历和言论并不一致。因此,儒门中还应有一种道德的现实主义思想,《穷达以时》篇可以说就是这一思想最早的集中表述。此篇所讲的“察天人之分”,也就是要辨析人之道德与人所遇之“时”“命”的不同职分,此处的“天”即是“时”“命”,亦即孟子所讲的“非人之所能为”、“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孟子·万章上》)。